掌柜的心一下子就抖了。
人为财死,掌柜的抬起头刚想辩驳两句,端王后面的亲卫齐刷刷手都摸在刀柄上,掌柜的立刻就挤出笑来:“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你把你家粮仓的钥匙交出来,回头本王派人称了重,你来衙门领钱。”
掌柜的抖抖索索把腰间的两把钥匙解了下来。
端王没接,关业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白纸,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道:“只怕还有吧。”
随着他话音,后面的兵士齐刷刷抽刀。
掌柜的从怀里又摸出来两把钥匙。
端王这才笑着,上前亲自扶起他,道:“郢州城百姓会记得掌柜的的。”
端王带着人转去下一家,掌柜的追出去,看着百十人走远,痛心地看着雨水,骂道:“下下下,下你娘的。”
端王就这么着转了一下午,把那些奸商的粮都平价收了,还狠狠处罚了几个,城里也有一两户义商,想来捐粮,端王也照市价给了。也有心思活动的富商想着机会难得,赶忙到衙门捐钱捐物,想着或能得端王一见,端王也都收了。到了晚上夫夫两见了面,说起今日所得,都是高兴。
一个给郢州城弄了半个月的粮,一个在孙令府里找出不少账本书信,抄出来能有几十万的银钱摆件,正好拿来帮城里度过这次难关。两人把城里有的物资人数比较了一下,心里都有了底,连日来的紧张都去了些。
都说趁火打劫,他们两人却是趁水打劫,只是一个取之于民,一个是用之于民。
到了晚间洗漱了,两人还分享起了一些“打劫”心得,说着说着,又觉一个是王爷,一个是侯爷,未免太过好笑。
何明德笑道:“只怕皇上也想不到,让你出来一趟,倒是学了些匪气。”
端王也叹道:“文治武功都是太平时用的,非常之时必要用非常之策,否则可管不住人心。”
两人靠在床头又谈了几句,声音渐渐轻了。窗外雨声淅沥,身边就是温热的体温,何必要再谈那些煞风景之事?端王自上次之后,通了情爱,竟有几分沉溺。他本是无意抬头,谁知看到辉光的双唇,竟是挪不开目光。
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喉头一动。
何明德听他声音渐微,垂眼一看,就见他像是猫见了鱼,莞尔一笑。于是也把那些烦心事仍开,道:“王爷如今也知道‘色’的美妙之处了。”
王爷面皮薄,被他臊地不行,强撑着道:“不成么?”
何明德却是越靠越近,一口含住了他的耳朵,含含糊糊地应他:“行,怎么不行,我再教王爷一个新鲜的,好不好?”
*
两人胡闹了许久,互相拥抱着,发丝缠绵着睡了。
他们分开这几日,心头压着事,到了晚间不过是阖着双眼歇会儿罢了。今晚乍乍与心爱之人相拥而眠,睡得都是满足。这香甜的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何明德被一阵刺眼的光照醒,脑子昏昏沉沉地想着今日要做的事。
等等!
何明德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是安静极了,缠绵多日的雨声消失了!何明德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就见外头的光直透过琉璃窗,他赶忙叫醒了池旭尧,自己去推开了窗。
阳光照射在院中水洼里,永远被雨水打的耷拉的树叶欣欣然向上延伸。
雨停了。
第75章 停雨
下了快一个月的雨,毫无征兆就停了。
池旭尧走到院中,伸手去接那光。何明德也站到他身边,两人竟都有几分想哭。
天灾面前,人力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们与城中之人穷尽才学,可若是雨不停,也是无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天虽无常,可只要尽人力,必会夺得一线生机。
池旭尧喃喃道:“郢州城算是保住了。”
是啊。
何明德笑道:“咱们现在只要再上个折子,等朝廷派人来调查接任孙令的事,就可以回京了。”
想到京中的生活,往日里不过是平常的日子,经过这些时间的对比,竟显得极珍贵起来。
才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两人就流下汗来。前些日子暴雨,温度降得极地,城中人都把秋日的厚袄子穿上,如今雨一听,天气立刻恢复到七月的正常温度,只能穿起薄衫。两人说起闲话,照这个温度,不出半个月陆地水位就会全部退去,若是朝廷拨款及时,说不准两三个月居民生活就能恢复正常。
两人就叫来户籍官,给他们分拨了人手,着手统计受灾的情况。城内损失有限,多是房屋,城外百姓损失就大了,房子不说,养的家禽牲畜、田地作物余粮,全都被冲了个干净,这些都要官府补贴,否则这日子必然是过不下去。眼下还是将这些人先安顿在瓦舍。
余下也无他事,还是按照之前打算的,衙门调配粮食,等熬过这七八日,临近州府调来粮食,城中生活基本就恢复正常。那时朝廷也该派的人也就到了。
他两人忙了一日,把事情分派定了,就又回来歇着。到了第二日才缓过劲来,想着无人打扰,就出门逛街去。没想到今日比昨日还热,城中百姓被太阳晒了一身汗,仍是喜滋滋地忙活着,往外头晒衣服被褥,那些商户更是把桌椅板凳都搬出来晒着,到处都是喜滋滋地。
两人本是闲情逸致,岂知这城中百姓多有认识他们的,纵有不认识的,也被人提醒了。渭河边隔几十年就要水灾,还有经过上一次的人记得死伤无数,这次全靠王爷与侯爷两位贵人,城中才能安然,现如今危机已过,众人满心里感激,见到他二人,忙不迭就要上来磕个头,逼得何明德与池旭尧不得不越走越偏。
快走到瓦舍区的时候,正撞上喜滋滋地柳瑞。这家伙才把驻军送回去,跟那边的将领扯完皮。这会儿灾难过去了,大家都有闲心了,那边的意思就是说兄弟们冒着大危险来守堤,是不是要向王爷要些奖赏?加官进爵最好,没有的话给钱也行。
柳瑞打了太极,让他写折子送府衙,到时候论功行赏。好不容易脱身,路上就被人不断拦住。
守堤那几日,大家都情绪绝望,只怕自己死了,都爱和别人说家里的事。柳瑞倒是没他们这么悲观,但总是被问,祖宗八代这些无关大雅的事情总被问了出来。大家知道他十八,未成婚,是京城的大将军,现在不愁生死了,就愁别的。柳瑞回来一路上遇着七八个媒婆,说不成柳瑞的,就让柳瑞带自己亲卫来谈亲事。一路上还总遇到姑娘给他送帕子香囊,弄得柳瑞这种军营里混出来的厚脸皮都羞涩起来。
不过见了这两人,柳瑞倒是得意,从怀里摸出来那一堆帕子炫耀,何明德让他闭嘴的方式十分简单,五指扣住端王的手,在柳瑞面前晃了一晃。
柳瑞觉得自己实在是贱得慌,怎么回回都上赶着被炫耀?当即一抱拳,告辞。
何明德与池旭尧两人一笑,却也不松开相扣的手,继续闲逛。两人刚走近一道僻静的巷子,就见眼前杵着个白花花的脸,脸颊两坨红,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两人都被吓得往后一仰。
屋里的人见吓着了人,连声道歉,放下手里的活儿,出来把纸人搬到屋里。
“哎哟,对不住两位公子爷,这定了童男童女的人说是一会儿就来取,我就先放在外面了,吓着您二位了。”
原来两人越走越偏,竟走到了丧葬街了。
两人倒是不忌讳这个,只是也不可能往这里头散心,刚准备离开,何明德看店铺里空荡荡的,没什么货,但是看招牌不像是新店,就多问了一句。这老板叹口气,道:“二位爷年轻,想是不知道呢,唉,这回城里虽说没被水大淹了,可总有危险之处,也是死了人的,这天气又变化无常,许多老人小孩多是病了,有熬不过去的,可不就来我这了么。”
掌柜的有些年岁了,经过不少事,叹了口气,道:“只希望可别……呸呸呸,定然不会的。”
两人被这么一说,也是心情沉重。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两人回府的路上留心观察,发现十户之中,总有那么两三户面带愁容。路上积水未退的地方,已经能闻到一些腐烂的臭味。洪水带走的牲畜、粪便、还有人看不到的东西,在高温下腐烂,往往会带来最可怕的病毒。
两人来不及再逛,何明德又去了瓦舍,把这边场地走了一遍,把这地方重新规划了一下,尤其是按照病情轻重,划分出三个区域,病人未痊愈之前只能进不能出。其他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这几个区域。池旭尧又带人去“打劫”,购买了全城的醋和酒,每日在这边洒扫。城内让街道司的人日日洒扫,一旦发现牲畜尸体即刻焚烧掩埋。若有人病逝,不论何病,皆由衙门出资,焚化尸身,补贴身后事。
城中的药铺也建立了监管,购买草药皆要登记清楚,在城里设立了六处施药点。或是消暑,或是治风寒。还组建了专门的人,去城外清扫。
到了第三日,何明德一早就被热醒了,看天色太阳还未出,推窗却已能感受到热浪。两人都觉得不详,到了下半天,就见柳瑞匆匆赶来,满脸凝重。
“王爷,两件事。一是今日有人在街上看到孙令,只是瞧着不真切,一闪而过。二是城里有一户人家,养了三头猪,昨晚忽然都死了,像是瘟病。那牲畜现在处理了,但是那主人家今日有些高热。”
竟果真出事了。
柳瑞道:“王爷,洪水尚能瞧见,这疫病实在是无处可躲,为今之计,王爷还是趁着疫病未发,立刻启程回京。”
池旭尧也曾在史书上读过,说是“瘟疫大作,死者枕藉,十村九墟,人烟几绝”,实在是比洪水还要可怕。但他只考虑了片刻,迟疑道:“孙令不知所踪,城内无人接管,若是疫病爆发,这城中必然乱作一团。”
柳瑞急道:“末将留守城中,王爷还是早日回京。若是别的危险,末将还能为王爷挡一挡,可这疫病却是防不胜防。”又劝,“若非王爷,郢州城比被洪水所困,此时只怕已经是十户九空,王爷已做了所能做的,何必此时留下冒险。”
他这么一劝,反倒是让端王坚定了留下的心思。
“你也说了,城内本该十户九空,现在却都活着,焉知这疫病之难不能度过呢?”
柳瑞劝不动他,看一眼何明德,更上火了,恨恨道:“侯爷也只会纵着王爷!”
他劝不动二人,只能退一步,求两人不要再随便出府见人,只负责调控,一切需要传达的,都交给自己。他二人倒也不至于刻意要去最危险的地方冲锋陷阵,看柳瑞一副他们不答应就抹脖子的样子,只能先应下了。
当下两人又被绊住了脚,商量着如何应对。两人何曾面对过这些?当即把全城的大夫都招来商议,只是各有看法,又说眼下病人不多,尚且看不出是不是疫病,不宜大张旗鼓。也有不同意的,说若是能看出是疫病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必须要早做准备。
何明德、池旭尧听他们吵了两个时辰,大概弄清楚了。两人参照着各自看来的听来的经验,商议出了法子。
当下便把城东民居百户迁出,没有病人,即单人住入,每日饮食药物,皆由专人送达,病者不许出房间。这部分人不与病人接触,出来之后却也必须集中停留在规定区域居住,他们的生活所需亦由专人送达。这么层层递减,最低程度减轻影响。
这令法刚下,有病的家庭是怨声载道,没病的邻居却是心中大喜,有不愿意去的,也有偷偷向衙门首告了。
等到了第三日,这百户房子都住满了人,城中才惊慌起来。
池旭尧却已是做好准备,若无允许,普通百姓也不许出门。家中有病患,即在屋顶挑上一块红布,就有人去把病人接走。若有所缺,便挑白布,就有人送去。
两人也是摸石头过河,不知这法子成不成,整日地在府衙大厅里处理事务。今日眼见着人实在是多,又调出了三千民居。有人不肯搬走,同衙役大打出手,闹到了池旭尧面前。池旭尧这几日处理这些,脾气见长,幸好何明德从中调停,皆大欢喜。
忙到傍晚,刚回了两人的院子,就见一个人从屋里神色匆忙地出来。
两人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孙令的长子孙晴,今年已经二十七岁。孙府被抄家时,池旭尧考虑到孙令的母亲已经九十高龄,就让他的长孙孙晴照料,破例允许孙晴留了些私产。但是一来孙令身上牵扯的事情未来得及查证清楚,二来府外危险,池旭尧就允许他们在府内继续居住到孙令定罪。不过除了孙晴,其他人都被禁足在一个院子内,不许随便出入。
孙晴就几次来求见端王,想端王“放他们一条生路”,端王只觉得好笑,便不再见他。今日见他竟还敢私自进他的屋子,脸色就是一沉。
累极了的端王实在是没好脾性。自从上次灾民闹事,端王就有了佩刀的习惯,眼看孙晴胆大包天,闯他屋舍,伸手拔刀就要砍了孙晴。孙晴往地上扑通一跪,反要抱住端王的腿,哀求道:“王爷,草民来不求王爷能赦免家父,但草民祖母年事已高,如今城中混乱,求王爷让草民带祖母回乡。”
何明德看池旭尧被抱住腿,已经被这放肆的行为气到不顾体面,去踹了孙晴几脚,忙把人分开,训斥道:“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法子,找到你父亲!他的事情查清楚,你们未曾牵扯其中的,自然能走。”
端王道:“他蠢钝如猪,也听不进去道理!私闯王爷宅院,本王不杀你,已是看在你祖母的面子上,还不快滚!”
孙晴哭着连滚带爬走了。
端王进了房间,一边更衣,一边还要碎碎念。
何明德觉得他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脾气差好多,也不敢去逗他,倒了两倍凉茶,让他来喝。
端王这时候倒是露出点骄矜来,一皱眉:“这茶实在是太粗糙,先放着吧。”
何明德倒是无所谓,自己先喝了,虽说与王府的茶差了许多,但他只是解渴降温,也就没那么多要求了。一杯茶饮尽,他放下杯子时,忽然纳闷道:“这杯子怎么又出现了?”
池旭尧投来疑惑一瞥,何明德解释道:“这组杯子里,只有这个杯内被磕坏了一小块,不细看也看不出来,我便没让人换。昨日喝茶不见它,还以为下人细心,换了新的,谁知今日又出现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明德只是随口一说,只是忽然灵光一现€€€€孙晴真的是为祖母求情,急糊涂了,才擅闯的房间么?
第76章 疫病
这院子平日里都有两个亲卫把手,偏今日人手不够,他们被端王分了出去。
端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何明德神色严肃,就要过来,却被何明德喝止,站在原地。
“辉光,怎么了?”
何明德也不知,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他回来后也曾听池旭尧提起灾民受到挑拨来刺杀之事,难免多猜疑几分。
他见池旭尧紧张,尚能分出一两分精神安抚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你别碰我,叫人把孙晴带来€€€€也别碰着他。”
池旭尧也隐隐有感,却不敢猜,外袍都来不及穿好,就出去吩咐了人,回来又要往何明德身边凑,何明德却道:“你先别进来,只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池旭尧有些害怕地赌气道:“为什么不能进去,你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何明德看他孩子气,只是无奈叹口气,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池旭尧只觉得害怕极了,根本不敢想,只是道:“你怎么这样啊,不要吓唬我。”
何明德苦笑,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啊。
孙晴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被提溜回来。他站在院子里,头也不敢抬。何明德和池旭尧这回都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发现他不是恐慌,而是紧张。何明德发现他手上的手套不见了,问了一句,孙晴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硬起来。
“太、太热了,草民就收起来了。侯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何明德斟了一杯茶,道:“天这么热,你来一趟倒是辛苦,我先请你喝杯茶吧。”
说罢,把那杯茶水直送到孙晴的面前,孙晴立刻惊恐地后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