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德的心就沉了下去,这杯子失而复得,和孙晴有关。好好地,他动这个杯子做什么?
孙晴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激,忙找补道:“侯爷突然靠近,吓我一跳。”
他还想诡辩,却不知他早已是激怒端王。端王上前一脚踹倒孙晴,不等他说话,长剑一扫,就削掉了孙晴一只耳朵,孙晴惨叫一声,端王却是踩住他的嘴,道:“是本王对你太过宽容,让你以为本王好脾性了。你记住了,本王只想听见想听的,你一句废话也不要有。”
孙晴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端王这才松开脚,问道:“你进房间,是动了这杯子,是不是?”
孙晴刚说出一句“冤枉”,端王竟是眼也不眨,又削掉了他的左耳,他刚要叫痛,端王就把他的左手踩在脚下,剑尖悬于五指之上。这次话也不必说,孙晴就知道他的意思,孙晴一脑门的汗,心中已然后悔起来,还在想着要如何粉饰,就觉得手指一痛,痛的他想打滚,却被踩住手,动弹不得。
孙晴仰视着端王的眼睛,深不见底,暗如寒潭,方才知晓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不敢再迟疑,也不要端王再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昨日他出府时,遇到了扮作乞丐的父亲。父亲说他犯下的错,若是犯在别人手里,尚有回转余地,在端王手中却是死路一条。他固然可以逃,却是余生都要隐姓埋名,穷苦度日。孙晴他们,也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
只要端王意外死了,换了人来,他就有信心把自己的罪掩饰过去。
上一次灾民闹事,端王躲过去,这一次这可是瘟疫,如何去躲?孙晴回去想了又想,实在是舍不得这家业,又想没有家业,妹妹如何说个好亲事,祖母如何安度晚年?心一横就铤而走险,把端王的茶杯偷出去一只,让病人用了,再带回来。
端王是染疫病死的,与他自然没有关系。此事本应天衣无缝,偏偏他偷走的那只有记号,让何明德发现了。
想到何明德用那杯子喝过了茶,端王根本不敢想后果。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恨之人?
端王问道:“孙令在何处?”
孙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是父亲自己来找的我!”
端王眼也不眨,竟是砍掉了孙晴一只手,孙晴几乎要昏过去,抱着自己的手臂,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王爷,我真不知。”
“好,”端王点点头,“本王信你。”
孙晴刚露出喜色,端王就一剑划开了他的脖子,血溅了他一身。有两滴血落在他脸颊,他抬头看何明德时,像是落了两滴血泪。
“辉光。”他茫然地看着何明德。
何明德早在他审问孙晴时就远远走开,不让池旭尧接近自己。眼见他又要过来,忙伸手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这一下却是让池旭尧找到了发泄口,吼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又没有染病!”他看何明德还端着那个杯子,更是怒道:“你还拿着那个破烂玩意儿干什么!扔掉!扔掉!”
何明德赶紧把杯子摔了,看池旭尧如同困兽,却不能给他一个拥抱,也是心如刀绞。
言语何其苍白,却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旭尧,我也不一定就染上了,你也不要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几日你就搬到别的院子住好不好?”
池旭尧却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道:“对,你也不一定就染上了,郢州城太危险,也没有好大夫,我们即刻启程回京。”说罢,不等何明德反应,就已经叮嘱道:“我去吩咐柳瑞启程,你去收视行李。”
何明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了,刚要阻拦,就听他很坚定地道:“辉光,我听你的,这一路上不靠近你,但你也要听我的,即刻回京,不然你也别让我避嫌。”
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知道自家王爷拿定了主意,自己再反对,只怕他能现在就扑过来亲自己,证明自己没病。何明德只好答应,叮嘱道,“那你记得给我准备马车。”
端王匆匆离开,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又恶心又觉得悲凉。为了钱权地位,人究竟要生出多少可怕的心思来?
另一边柳瑞终于听到端王松口要回京,虽有些意外,差点喜极而泣,他怕端王反悔,虽是特殊时期,也让人加急准备了。只是能走远路的马车不好准备,只能先去富户家里买了,给这二位爷备上。一群人齐心协力,第二天一早就备齐了。
当晚别说是房间,就是院子何明德也不许池旭尧进,气的池旭尧差点又要去鞭尸。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准备妥当。何明德避着人上了马车,池旭尧再三叮嘱柳瑞,一定要找到孙令。柳瑞这才知道何明德的事,再看端王现在做什么都带着股受到刺激的癫狂劲儿,忙都应下了。
柳瑞还要再叮嘱护送的亲卫几句,就被池旭尧打断了。他现在只觉得早一日回到京城,早一日有太医看守在身边,心里早点安定。因此他也不许柳瑞多说,车队即刻出发。
谁知车队刚走出南天街,车队就再难往前走一步。
大街上满满当当跪满了人,池旭尧骑在马上,看的远,只觉得这人群好似蔓延到了天尽头,人多的像是全城的人都来了。
男女老幼,贫贱富贵,全都用同一种哀求的可怜的眼神看着端王,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爷,郢州城全依赖王爷,王爷一走,郢州城该如何啊?”
“王爷是要抛下郢州城的百姓吗?”
“百姓需要你啊。”
“若不是王爷,郢州城早就不在,王爷是郢州城的恩人,求王爷在救救我们。”
“除了王爷,还有谁能帮郢州城度过这场疫病啊。”
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着池旭尧,怎么会这样?
从前他只是听说要为民,却当他被民包围时,竟是如此恐惧。那么多人指望着他,求助他,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啊。
况且,他留下帮助郢州城度过疫病,谁来帮辉光渡过啊……
直到此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辉光很有可能已经染上了那可怕的病,而他有可能会失去辉光。
他茫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们,哭泣声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他想说,我管不了你们,我只要救辉光。
但他说不出口,夫子从小教他的,他自己坚信的,要爱护子民。
但若是留下,郢州城疫病还不知要传染多少人,十室九空的惨状会不会出现,郢州城的大夫现在都没有开出有用的方子,往朝廷送折子刚走没多久,一来一回又不知多少天。辉光若是被传染了,等得了那么久吗?
他若只是个普通人,他一定毫不迟疑,带辉光回京城。
他今日若是想走,也无人能拦,只是这下面的这些人,从此看他,眼中再无光。不,或许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些人了。无论是面前的这个八十老妪,还是三岁小童,或许都逃不过这场混乱。眼前这望不到头的人,都会变成枯骨。
不知过了多久,池旭尧听到自己说了两个字,“回去!”
马下的百姓愣住,护送的侍卫一时之间也没分清楚这是让百姓回去,还是让车队回去,所有人都等着池旭尧一个解释。池旭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一个解释,或许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时他听到马车内一声叹息,何明德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回衙门,一直到疫病结束。”
人群愣了片刻,都喜极而泣,对着端王连连磕头,感恩戴德。
在这喧嚣之中,池旭尧听到何明德道:“王爷,来不及回京城了,我感觉自己有些发热。”
第77章 不舍
池旭尧一言不发,调转马头,回了知府衙门。
何明德把自己锁在了院子里,除了大夫,不许人进。自然,一般也不会有人进,唯一防的就是池旭尧。不过他没想到这回池旭尧竟是老老实实,也不耍赖了,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外,道:“辉光,我会好好处理外面的事情,你好好养病。”
懂事的让人惊讶。
倒不是说端王不懂事,端王在外人面前是十分稳重可靠的,只是到了何明德面前,因他纵容,便多撒娇。
何明德本以为他这次回来还要再找借口,比如说“只要不进房子便好,为何连院子也不许进?”之类,没想到竟这么乖。
他却不知端王一出了这道门,立时下了命令,把之前的政策更严格地实施,惩罚翻倍,想要早日见到效果。另一边却把孙令的家属、奴仆全部下狱,孙令的老母亲刚进了监牢就晕了过去,孙令的家眷登时哭声震天。
他们哭的可怜,却不知此时端王心中是一丝怜悯之意都没有。
他冷冷地道:“你们若是想救她,与其哭,不如抓紧想想孙令可能的藏身之处。一日抓不到孙令,本王一日便杀一人,今日不如就从老太太开始吧。”
孙家的女眷还要哭嚷,端王已经只是让人搬来孙晴的尸身,孙晴的母亲也要晕过去,被端王一盆水浇了上去。
端王嘲讽道:“他逃走的时候,只带走一个幼子。煽动灾民进府刺杀,丝毫不管你们死活,大约还希望你们最好也能死几人,这样朝廷倒是不好追究他保护不力,反倒觉得他可怜,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要护着他?”
孙晴的母亲讷讷不语。
端王的剑按在她女儿的手上,“你说不说?”
不到两刻钟,端王擦干净手上的血,把问出来的各个地址抄录下来,交给柳瑞。他冷冷地看着柳瑞,道:“他若不在这些地方就罢了,若是在,务必一击必中,若是除了差错,本王不会容情。”
柳瑞认识端王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感觉端王和其他皇家人的形象有了重合。其实从前端王看起来与京城中的官宦子弟没有太多区别,都是爱玩爱闹的少年,因为家人溺爱有几分天真,但是这次,柳瑞在端王眼中看到了帝王无情。
柳瑞竟也不敢再说笑,接了地址就去打探了。
一直忙到晚上,池旭尧才忙完了所有公务,只觉得千百般的事务都落在自己心头,十几万条人命都落在自己心头,却无人能诉说。唯一能诉说之人,非但病了,今日……
池旭尧迟疑,拖着沉重的脚步,到了何明德的小院之外。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今日自己要放下的,究竟是责任,还是辉光。倘若再来一次,他要如何抉择?他想到辉光的那声叹息,近乡情怯,甚至不敢与辉光再说句话。他在院外徘徊许久,守在院子门口的关业都要忍不住挠头时,池旭尧终究是忍不住,想着若是辉光还未歇,能隔窗看一眼辉光的剪影,知道他安好也行。
辉光不许他进院子,那就不进。
池旭尧在关业震惊的眼神中,神色淡然地爬上了墙,坐在了墙头。
刚在墙头坐定,就和院中人对上了视线,差点摔了下去。
何明德还在想着池旭尧白日回来,走的干脆,觉得他与以往不同,心中有些烦闷。晚上又觉胸闷,又热又冷,就裹着被子在院中吹会儿风,不料端王就以此等意料不到的形象出现。
两人隔了二十来步,一上一下,都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何明德哈哈大笑,一天郁气都散了。
他调侃道:“王爷,你来赏月?”
端王认真道:“我来看你。”
“王爷,我可是已成婚的人,与人私会,不合规矩。”
池旭尧被撞见,本就羞恼,但是能见到辉光一切都好,足以压下一切,如实道:“但我想见你,忍不住想来见你,知道你不愿意,也想偷偷看你一眼。”
下面守门的关业:……
终于知道为何每次柳将军从王府回来都要骂骂咧咧,又每次都像是嫉妒地要把自己眼珠子扣住来了。这两人怎么回事啊?
天也正好,风也正好,月光也正好,何明德自己心底也没数,在现代感染传染病,尚且危险,何况古代?因此他也就格外珍惜自己还算健康的时光,道:“我也想你,可惜,不能再抱抱你。”
两人就用这么别扭的姿势和距离,说了一会儿话。池旭尧见何明德面有疲色,方才恋恋不舍地收了话。
他要走时,就听何明德忽然道:“旭尧,白天的事你不要记挂在心上。你我都是成人,都知道轻重缓急,你又是皇子,未来还会……考虑大多数百姓,是很自然的事,况且我开始发热,启程回京就不是最好的选择,你不用自责。”
池旭尧鼻子一酸,他的一点心思果真是瞒不过辉光。或者说,只有辉光才愿意把他的一切心思都放在心上。
“那我迟疑的时候,你不生气?”
何明德也坦诚地用手指比划了一段小小的距离:“没有能见到你冲冠一怒为红颜……蓝颜,是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但是我选择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负责人的人,你的心中除了我,注定还有家国天下。倘若今日你非要同我走,弃全城人不顾,我可能……”他想了想这种事情,笑道,“可能还是会有点爽吧,但我还是不希望因为我,把王爷改变成为完全不同的人。”
池旭尧有好多话想说,但是辉光病了,他不能让辉光担心。他装作被说服的样子,和以往一样,乖乖地点头。
何明德叮嘱他:“既然知道了,就不要迁怒孙家人。罪魁祸首已死,若再动用死刑就是迁怒,你现在在外,一言一行都被看着,传出去有害名声。”
池旭尧答应明日就把孙家人仍放回院子,看看天色已晚,就和辉光告别。
他离去的脚步仍然沉重,这种事情,纵然辉光不在意,他自己又真能就此遗忘吗?
辉光说的时候,他无法辩解自己不是选择百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选择了谁。这种答案,说出来做什么?
他之前只以为夺嫡是九死一生,却没想过他要在天下、责任与私情之间选择。他一直在想,若是有下一次,他要怎么办?太多的想法与要求被塞入他的身体,似乎一夜之间就把他撑大,为他遮挡风雨的人,或是离开,或是倒下,他只能在这个夜晚就长大。
想到辉光,晚上一个人又偷偷哭了一场。
自此一连两晚,池旭尧都要翻墙去看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