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尾,白家虎符于沈岚手中丢失,沈靖登基之后,便以此为由将沈岚打发去了努塔格。
准备启程时,有人秘密往沈岚的桌子上放了一个画轴,上面的人沈岚曾在沈靖那里见过一次,只不过这幅画上的习歆,怀中还抱着一个生着雪白狼耳的婴孩。
“这是谁送来的?”沈岚问。
小白凑近沈岚耳边,仿佛那是什么不能随意提起的忌讳,“是潮音寺那位。”
沈岚垂眸,盯着画上女子看了半晌,而后缓缓抬头,“他送这么一副画来,不就是让本王去找他么?那本王就去见一见他。”
去努塔格的半路上,沈岚乔装打扮去了一趟潮音寺。
潮音寺香火并不旺盛,想要上山,需得经过重重守卫,那时沈岚腿脚刚恢复不久,迎着风雪往山顶爬,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甫一进门,他先埋怨道:“你说你下山去见我不成么?非要我个瘸子爬山,又赶上这么大雪,赶紧沏壶茶来暖和暖和。”
“喝什么茶?”里头那人没在乎沈岚的抱怨,虽然礼貌地问了一句,但茶盏碰撞的声响之后,他还是照旧沏了一壶雪茶。
那是个面容清瘦的年轻和尚,穿着浆洗发白的僧袍,一举一动皆是不俗。
沈岚拍去肩头积雪,一屁股坐下,慢悠悠执起茶盏。
待手脚都暖和过来,两人对视一眼,沈岚从袖中掏出画轴,搁在桌上,推至和尚跟前。
“这画是哪来的?”
和尚将画轴展开,“前不久去上京时,遇到一个人,他自称见过狼族神女,送了我这么一幅画,后来我查探一番,那人也不过是在码头搬货的,我无法判定真假,于是送给你瞧瞧。”
沈岚掀起眼皮,“你是知道我要去努塔格,才将这画送到我桌上的。”
和尚淡淡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你给我看这副画的意思,我大概能懂……”沈岚将空盏推到桌子中央,示意和尚给他续茶,“若你信我,不如直接跟我走一趟。”
和尚却犹豫了。
“你一个人,应该可以,我如今也帮不上你什么。”
殿中沉寂很久,两人对坐,默默喝茶,待上好的雪茶喝完一轮,沈岚偏头看了眼佛像,“你在佛前问了这么多年,还没问到一个结果么?”
和尚添水的动作一顿,闻言缓缓摇头,“许是我心不够诚,佛迟迟不愿告诉我答案,这么多年过去了,沈岚,你又得到了什么结果?”
沈岚伸了个懒腰,动作优雅地斜倚在桌角,“你们不是讲究什么因得什么果么?我虽还没得到果,但因已种下,果迟早会有。”
“不错。”明心点点头,自嘲一笑,“不像我,已经守着这果过了三年。”
“你说你守着这果过了三年?可在我看来,你连因都未种下呢,还是说,整日敲木鱼把你满身的矜贵傲气全给敲没了?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沈岚抬眼看去,这次直接喊了他的名字。
“沈昭。”
第62章 长嫂如母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喊过了。”
明心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扉稍稍推开条缝,冷冽的风便裹挟着片雪扑进屋中,打着旋地落在窗沿,而后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沈岚搬了张椅子坐在小泥炉跟前烤火,边按摩小腿伤处边朝明心望去,“从前也没人敢喊你名讳啊,太子殿下。”
扑梭的雪落到鼻梁,明心微微眯眼,整个人清醒许多,他诵了声“阿弥陀佛”,抬手将窗关了,“我早已不是太子,你现在提起,只会叫我徒增烦恼。”
“烦恼什么?为这天下烦恼?”
为这天下么?明心盯着跃动的火苗,喃喃道:“我踏过三尺雪,跪过万丈灯,只为求佛来这人间走一遭。”
可佛偏偏不来。
闻言,沈岚“嗤”地笑开,“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阿鼻地狱。”
自沈靖登基,俗世犹如一团烈火,将万千生灵困于其中,扒皮抽骨,受尽烈焰炙烤,生不如死。
“这天下已经如此,你我都没有逆转之力,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往后你再有思虑,倒不如说是为了薛姑娘。”
像是触到什么逆鳞,明心冷冷看他一眼,警告道:“莫要再提。”
沈岚双手揣进宽大的衣袖中,小泥炉里火越来越旺,烘得他脑子愈发昏沉,“罢了,不提就不提,那我方才说的,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殿中只余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啵”声响,就在沈岚快要睡着时,才听到明心的回答,“好。”
听完沈岚所说,习青早已顾不及旁的,扯着沈岚的袖子跟他确认,“明心大师是太子?”
“嗯,所以说,他跟我们不一样,那三指薄的青史里头,往后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页。”沈岚缓缓阖眼,眼珠颤动,犹豫很久才告诉习青,“小崽儿,现在看似整个大局在我手中,实则明心才是那个真正的掌舵人,无论是我,还是白家,所效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前太子沈昭。”
虽说是效忠,但其实他同明心的关系更像是合谋,从始至终他要的只有沈靖那条命,剩下的他不稀罕。
旁人常说,自禹王妃死后沈岚便被磨去了棱角,而在沈岚看来,真正被磨去棱角的不是他,而是明心。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跌落泥潭,他从前有多风光霁月,如今就有多优柔寡断,云泥之别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沈岚睁眼,对上习青不解的目光,想了想,道:“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可以把他看作狼族的神女。”
“我能理解。”习青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明心大师为何不再当太子了?是因为沈靖吗?”
“不,这件事倒是与沈靖无关。”沈岚从榻上跳下来,握住习青的手指头,“我们去潮音寺瞧瞧席朝他们,边走我边讲给你听。”
三年前,先帝昏庸暴政,杀人如麻,一旦有不顺他心意的谏书,便要立时将人拖下去打个半死,长此以往,无人敢言其他,递上的折子里再无国事,通篇赞美之词。
先帝飘然,还以为这天下叫他治理得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实则从上到下层层贪腐,一副溃败无立之相。
沈昭将先帝所为看在眼里,有心上谏为百姓请命,他同府中谋士商议了三天三夜,在张乾的支持下,终于找到个不算太好但值得一试的办法。
没过几日,潮音寺高僧进京讲学,沈昭慕名前往,听后大赞,将其奉为上座,又引荐入宫,当着先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大讲慈悲之心。
“……需怜悯众生,拔除其苦,杀,盗,淫,妄,四戒皆修,若犯四戒太多,便会苦于往生……”
沈昭意为用佛语禅道劝说先帝顾看苍生,可没料到先帝压根不信鬼神之说,听后勃然大怒,指着沈昭的鼻子冷冷一笑,“既然太子一心向佛,那便去寺里修行吧,这太子也不必再当了。”
此话一出,满座震颤,众人或诧异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中,沈昭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挺直的肩背也缓缓塌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他垂眸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石板之上,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谢恩。
“儿臣领旨,谢……父皇。”
“那个时候,离他同薛凝心的大婚,仅有不到一月的时间。”
习青这才明白他问起明心为何不再喜欢薛凝心时,沈岚那句“迫于无奈”的意思。
“那之后,本该嫁入太子府的薛凝心成了全上京的笑话,中书令薛敬岐为保薛家颜面,便将薛凝心匆忙嫁入了奉安侯府。”
说着,沈岚推门进殿,里头挤挤攘攘站满了人,见习青来了,习音音蹦蹦跳跳迎上来。
“老大,二哥醒了!”
转头瞧见沈岚时,她眼睛一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李狗剩!”
习青:“……”
他还未从明心同薛凝心的故事中走出来,乍然听见习音音的称呼,好奇地望过去,重复了一遍,“李狗剩?”
沈岚笑着看向习音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同你说的,是李大鹅。”
“哦对对,李大鹅。”习音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儿啊,李大鹅?”
“行走江湖,不得已隐姓埋名,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沈岚。”
“沈岚?”习音音突然看向习青,又将目光挪回沈岚脸上,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嫂嫂。”
沈岚脸色不变,瞅了眼一声不吭目光游离的习青,最后还是没拂他面子,将这称谓认了下来,“是,是。”
习音音学着那侠女做派拱了拱手,“嫂嫂,多谢你派人暗中保护,狼族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救命恩情,必会相报!”
“应该的应该的。”沈岚笑笑,“毕竟长嫂如母嘛。”
习青悄悄红了耳朵,局促地站了会儿,先是把老八拽过来摸了摸脑袋,确定退了热后,又跑去席朝床前探望。
“你如何了?”
席朝缓缓眨眼,原本沾着血污的毛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我没事,就是暂时还无法动弹,救我那人,我也已经去瞧过他,但他还未醒,我打算等他醒了再去一趟。”
习青意外,“你这样是如何去瞧他的?”
老八凑上来邀功,“我们抬着二哥去的!二哥现在轻得很,若是变成人可就抬不动了。”
习青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他刚刚醒过来,你们瞎折腾什么?若是磕了碰了,伤处再开裂怎么办?”
老八没邀到功,反被训了一顿,讪讪低下头去,“哦……”
习音音凑上前做鬼脸,“被骂了吧?我早就说了,等二哥能变成人再去也不迟。”
习青往后看了眼,门口已经不见了沈岚的身影,他问道:“沈岚呢?”
“嫂嫂说有事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让你在这儿等他一等。”
“好。”
习青仔细查看过席朝身上的伤口,两个手掌宽的口子,各缝了七八针,针脚利落好看,像是沈岚的手艺。
“疼么?”
席朝眨眨眼,“不疼,还不如前些年老六给我咬那一口。”
见他还在插科打诨,习青板起脸来,“你同那个采鸟到底怎么回事?你一早便知她是沈靖的人?”
席朝无心纠正习青,他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习青又道:“这次若不是沈岚派人在你身边跟着,你早就死了,你总说他是沈靖之流,如今可明白了?我看倒是你昏了脑袋,跟沈靖的人拉扯不清,叫她骗得晕头转向。”
席朝原本一声不吭,任由习青说,可说到采薇骗他时,席朝出言否认:“我早说了,能骗我席朝的人还没出生呢,我自见她就知道她不对劲,她骗就骗了,我自愿上钩。”
那时他站在袅袅的房间往外看,采薇正在下头弹琴,他虽不懂音律,但也听袅袅为他弹过几次,而采薇的琴技比起袅袅来只好不坏,为何袅袅被选去了仙岛行宫,采薇却留了下来?
席朝自诩风流浪子,他喜欢哪个人,才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相貌,性子,喜欢上了就放手去追,不追到手不罢休,身份地位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层纱,哪天戳破了就不复存在。
两人的相遇是采薇刻意为之,那亭子里的廊柱也是采薇弄坏的,席朝明知她心不纯,但还是被吸引了目光,一开始是想同她玩玩,打发打发时间,可得知采薇是沈靖派来的人时,席朝突然烦躁起来。
他看中的人,可以没有好的出身,可以因身不由己而骗他,但绝对不能是沈靖的人。
“她对我也并非无情,我的狼牙她收了也戴了,她对沈靖也并非忠心耿耿,不然也不会背着沈靖要我出城躲避搜查,若不是沈靖,她早早便答应我了……”席朝越说越烦,“什么时候才能杀了沈靖,我见她站在沈靖身边为沈靖卖命就控制不住自己。”
习青不太懂席朝对采薇是何感情,站在床前听故事的其他人也不太懂,个个睁着懵懂的眼神看着席朝。
席朝:“算了,你们不懂€€€€”
“我懂!”习音音突然举手,高深莫测道:“你在嫉妒,《老祖宗手记》上说了,二哥你这种情况,叫做占,有,欲,一旦有了占有欲,就会为她发疯,且这辈子非她不可。”
习青看过去,对上习音音的目光,习音音问他:“老大,若你发现我是沈靖派来的人,你会怎么想?”
习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