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檐纳罕,“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你认识孙有禄?”
卫寂摇摇头,向姜檐解释,“臣在京城时,特意去史部查过。”
这是他第一次为圣上办差事,还是跟随姜檐,自是小心谨慎。
他不仅翻阅了历朝历代有关水利的书籍,还好好地了解了常白郡一番。
常白郡共有十五个县邑,每个县丞姓甚名谁,他拿着皇上给他的圣旨到史部全都查了查,以防姜檐日后能用到。
卫寂道:“孙大人年岁已大,可能一时无法理解新颁下来的条令。”
姜檐眼里不容沙,哼了一声,“这就是不用心。其他州府也有六旬官员,怎么不像他这样?若是都像你这样知我心意,那我得省下多少心?”
卫寂眼睫动了动,不大好意思地垂下头说,“臣……跟随殿下时间久了,自然比旁人要了解殿下的意思。”
姜檐闻言静静地看着卫寂,半晌才低声问,“仅仅只是因为与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没有其他么?”
卫寂呼吸一滞。
第65章
姜檐望过来的目光纯澈, 好似月下一汪粼粼波动的清泉,里面盛满的热切期盼几乎要将卫寂淹没。
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卫寂滚动着发胀的喉口,除了一个‘臣’字, 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姜檐仍旧看着卫寂, 全身紧绷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但卫寂再开口时, 姜檐却又急迫打断了, 好似怕卫寂说一些他不爱听的。
为了堵住卫寂的话,姜檐语速又快又急, 如玉珠滚落那般。
“算了, 既然他年事已高,那我便不打他板子了。但是要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省得再出这样的乱子……”
说到一半姜檐突兀地停下来, 他静看了卫寂几息,还是忍不住重提刚才的话。
姜檐低声说, “这件差事若办得好,回京我可以向我父皇讨一个赏。”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卫寂听懂了。
姜檐要讨的赏肯定与他有关,可能是要圣上下旨为他们赐婚, 也可能是太子妃依旧能入朝为官。
卫寂的心口似是被烈火灼到,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
他给不出姜檐答案,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心中撕扯。
一面是他母亲临终前含怨的模样, 一面是姜檐那双盛满喜欢与期冀的双眼。
见卫寂始终不说话, 姜檐垂下了头, 整个人被一种焦灼的落寞所笼罩。
半晌他自己给自己递台阶, “我就随口说说,你别多想。”
这话说的卫寂更难受了,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说出什么不理智的话时,付明远又上门来向姜檐要银子。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水利一事便是广见洽闻如许太傅这般,在付明远面前也只能说懂个皮毛而已,遑论‘不学无术’的姜檐了。
因此明德帝只让姜檐管银钱,付明远有什么花销便会来找姜檐报。
姜檐若觉得开支有问题,不想给付明远报,需要向上呈奏,由明德帝亲自裁决。
报了的开支,姜檐也要写奏疏,一五一十的言明银子的去向。
圣上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想姜檐清楚水利到底怎么回事,而不是做表面功夫。
这次为了防治水患,兴建水运,明德帝几乎掏空了在政攒了数十年的国库。
付明远主张分流,以壶口县为截点,开通一条河渠,然后将水引进渠里用来灌溉农田。
黄河下游水浊沙多,再建高低错落的大坝以此来排沙,方便水运。
工程之浩大,不是常人所能想的,可能要倾尽整整一代人的财力、物力、人力,耗费十几,或者二十几载才能建成。
但工程一旦兴成,便可以富足数代后人,是千秋的功劳。
明德帝怕自己崩殂后,姜檐不再重视水利,因此才将他派到了壶口,可谓是用心良苦。
如今付明远正准备在壶口县建河渠,银子花起来如流水那般快,三天两头跟姜檐要钱。
饶是对银钱没太大概念的姜檐,都被付明远花钱的架势弄得头疼。
他父皇拨下的银子是有数的,他才来壶口县半月,付明远快要拿走四分之一了,可怕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姜檐总算知道他父皇为什么要重商了,就付明远这个花钱的劲儿,半年挣得还不够他一日花的。
付明远算账是一把好手,每次来都拿着算盘。
这次来也是,他粗糙的手指在铁算盘上一通拨,珠子噼啪作响,一下子从姜檐手中要走了几十万两,说是要买地盖河渠。
公事来了,卫寂跟姜檐那点小私情只得让步。
付明远要走银子后,每隔两日便会送来一大摞开销的票据,好让姜檐核对账目。
明德帝要他务必将账目搞清楚,每一笔都要亲自过手。
自从付明远开始从姜檐这里支钱,卫寂的算盘便不离手,他与户部派下来的一个官员,每日在姜檐面前算算算。
短短几日,姜檐也学会了拨拉算盘珠子,且越来越娴熟。
终于将支出的明细整理在账,姜檐让人将票据誊抄了一份,把原件与账簿用火漆封上,五百里加急呈送给明德帝过目。
忙活了数十日,刚要松一口气时,当日下午赵振勉脚步匆匆地来禀。
说是壶口县的农民跪在府衙外,有冤情要上呈太子。
姜檐一直居在府衙后院处理公事,并没有听到院前有人鸣冤。
一听是冤情,姜檐一扫脸上的疲倦,放下手中的茶杯问,“诉状在哪里?”
赵振勉支吾了一下,战战兢兢道:“他们说一定要面呈给太子殿下,不想经旁人的手。”
姜檐抬眸与卫寂对视了一下。
卫寂不太放心,提议道:“臣先出去看看。”
百姓不放心州府的官员,怕他们会官官相护,但卫寂是太子殿下的人,若真有冤情应当会将陈情的状纸给他。
知道卫寂是担心遇见行刺的事,姜檐撩袍站起身,眉目间自成傲气,“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卫寂还欲再劝,可看到姜檐的面色,话便止住了,只得随他一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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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府衙前跪满了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有些人衣上还打着补丁,一张黝黑的脸带着风霜洗礼的痕迹。
姜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你们有什么话要与孤说?”
为首那人战战地抬头看了一眼姜檐。
赵振勉高声对他们道:“这位便是当今太子,太子贤明仁德,你们有什么冤屈不平但说无妨。”
黑脸汉子咽了咽唾沫,磕巴道:“草民田大仁,家住壶口县,世代种田,靠田养活家中老小。但京中来了一个大老爷,说要收走草民的田地。”
田大仁声泪俱下,“没了这田,草民一家如何活下去?还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说着田大仁跪在地上,拿脑袋重重往青砖铺就的地上磕,声声脆响。
其余人闻言跟着一块用力磕头,口中哽咽,“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田大仁口中说的大老爷是付明远,收百姓的田是为了建造河渠。
朝廷收田会给补偿,丰田每亩大约六十石粮食,贫瘠的田每亩三十五石粮食,约莫会补三到五年的粮食,具体情况具体酌定。
这个条件乍一听很好,把田卖给朝廷建河渠,什么都不做每亩每年便能有六十至三十五石粮食。
可朝廷最多补给五年,五年之后呢?
农民以田为生,若是没了田地,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明德帝与身边重臣考量过许久,才定下这个补偿条例,为的便是让失了田地的农民可以用三五载的时间找糊口的营生。
他们祖祖辈辈都在种地,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
朝廷骤然要夺走他们的田地,他们不慌便怪了。
如今大庸朝的商业是比前朝繁盛,可也没有到繁盛,能容纳成千上万个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保证他们没了田地之后,还可以让一家人温饱。
看着乌嚷嚷齐磕头的百姓,卫寂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秦灭六国后,始皇政也是大兴土木,建长城、修河渠、兴秦直道,百姓不怨声载道。
近千年过去了,后世人才赞叹始皇政的远见。
所有帝王都在始皇走过的路,城防、水利、经商的官道,历朝历代哪个不是一修再修?
如今的情形便是当年始皇的缩影。
圣上的旨意没错,百姓求生亦是没错,因为修建水渠功在后世,而非当下。
赵振勉大声斥责,“你们不要胡闹了,圣上是为了百姓建渠。”
田大仁的动作微顿,像是被寒了心,他低着头颅道:“不兴河渠,遇上灾年时草民可能吃不饱饭,兴了河渠,草民的田地没了是一定吃不饱。”
这算什么为民?这不就是夺地么?
这话田大仁不敢明说,只在心里想了想。
但他说这些已是大逆不道,赵振勉双目一沉,“大胆,给我押下去。”
此话一出,跪在地上的人开始骚动,尤其是看见衙役来押田大仁,他们开始推搡。
眼看请愿要往起义反抗的方向走,卫寂提起心,满脸担忧地去看一直沉默的姜檐,“殿下?”
姜檐朝衙役看了一眼,冷声道:“都住手!”
一语喝住所有人。
姜檐回田大仁方才的问话,“河渠不仅要取壶口县的地,还有周遭其他县的。”
“这样大的工程不是一年半载便能建成,所用工匠成千上万。你们做不来精细的活儿,在河渠上搬搬抬抬总可以罢?”
田大仁一愣,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有脑子灵活的,颤着声说,“可河渠总有一日会修建好,草民还能干这些琐碎的活计拿钱养家,后时的子子孙孙怎么办?”
卫寂温声道:“河运通了,商贸往来繁复,到时能干的营生就多了。”
田大仁壮着胆子喏喏,“可……可要是营生没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