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姜檐绕过多宝架,便能看到里间的情形。
卫寂没看到姜檐,只看见一片玄色的袖角。
姜檐靠在多宝架上,正背对着卫寂,看着前面案桌上那支插在花瓶中的绿梅,耳根通红。
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卫寂上药需要脱掉衣裤,那他方才跟自己说话,身上的衣服肯定不多,还坐在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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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卫寂抹在腿上的药差不多吸收后,他整理好衣服出来时,姜檐面上的热意还没消退下去。
双方都回避着对方的目光,一个坐在贵妃榻上低着头揪绿梅的花瓣,另一个站在落地罩下,手中攥着的药瓶。
好半晌姜檐问,“还疼么?”
卫寂眼睫上下敛动了几下,“没事了。”
正当他俩别扭时,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臣付明远,特意赶回来参见。”
这话在姜檐听来有些刺耳,尤其是那句中气十足的‘特意赶回来参见’。
姜檐面色一敛,眉眼透出几分不容侵犯的威势,他淡声道了一句,“进来。”
卫寂走过去,站到了姜檐的身旁。
房门推开,一个身着粗布衣服,满身泥点的男人走进来,他相貌很普通,但却有一双如炬有神的双眼,眉眼正直刚烈。
看见他这副模样,那句‘赶回来’不掺半点假。
付明远跪到地上,背脊笔挺,眼睛直直望着坐上的姜檐,“不知殿下特意将臣从河堤上召回来所为何事?”
这质问的口气让姜檐心生不快,一句‘好大的官威’刚要说出口,卫寂便抢他一步先开口。
“殿下并未召见付大人,只是在城外来迎的官员中没见到付大人,因此问了一句。”
听到这话,付明远看向姜檐旁边那个眉目温和隽秀的素衣少年,心中的火气降下一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赵振勉先前的确告诉他今日太子殿下来,还说常白郡的所有官员都要去恭迎殿下。
付明远没理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他是来兴建水利的,还有几月就要到多雨的夏季了,工程正是忙碌时,没工夫逢迎太子。
不曾想太子竟派人来找他,付明远下意识以为太子是在端架子,不满他今日没来迎,这才带着火气来的。
看来又是赵振勉这个小人作祟,自他来到壶口,这个赵大人表面客套,暗地里却处处使绊子。
付明远语气缓和下来,“既是如此,那臣便回渡口了,今日还有许多事等着臣来处理。”
他性子一向直,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拐弯抹角。
姜檐性子虽不好,但知道轻重缓急,“赶紧去罢。”
付明远行了一礼,便迈着大步离开了。
等他走后,卫寂轻声说,“殿下莫要生气,付大人是个直臣。”
姜檐没什么情绪道:“我哪有生气?”
隔了一会儿他又哼了一声,“他是一个有能耐的直臣,自然有像你这样的帮着他说话。我是一个脾气不好的太子,无论是不是我的不对,都有人劝我要大度。”
来之前他父皇便说过,让他不要跟付明远起争执,因为他很有才能,只是在为人处世上稍有不足。
姜檐应下了,他心里是有谱的。
方才他确实想要怼一怼付明远,那是因为对方无缘无故向他发难,若是他不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日后付明远更会在他面前随心所欲的‘直言’。
明明是他没弄清楚缘由,姜檐还得忍气吞声的大度包容他。
可恨的是,卫寂都向着他。
听出姜檐话中的委屈,卫寂不免反省了一下自己,也觉得方才做得不好才伤了姜檐的心。
若是有人这样跟他说话,姜檐一定会向着他,斥责那个人的。
卫寂抬眸看了姜檐一眼,唇瓣动了两下,“是臣不好……下次不会了。”
姜檐望着卫寂,重重哼了一声,“这次你就不该说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卫寂嘴巴笨,看着又像生气又像撒娇的姜檐,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臣错了,殿下不要生气了。”
姜檐张了一下嘴,把脸扭过去说,“不生气就不生气。”
卫寂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话,眼睛染了一点笑意。
卫寂认真道:“多谢殿下大度。”
姜檐把脸又扭了回来,“下次不许这样了。”
卫寂连忙点头,“臣知道了。”
第64章
因为付明远一事, 姜檐很是看不上赵振勉,像他这种随意揣摩上意的官员,姜檐最是厌烦,连着好几日都没给他好脸色。
原想着借太子挫了一挫付明远的锐气, 没想到却惹怒了这位活阎王, 赵振勉叫苦不迭。
怕太子会怪罪下来, 赵振勉便将主意打到了卫寂身上, 想让他帮自己求求情。
卫寂不知他从哪里听说了自己的喜好,竟然寻到了三百多年前林献叔大学士的手札, 还在深夜敲开他的房门。
赵振勉找了一个借口, 说自己族中的堂叔花重金收了一套书,其中就有林大学士的手札。
但不少人都觉得这是拓本, 为后人所仿造并非真迹, 因此他今日拿过来想请卫寂把把眼,辨别一下真伪。
卫寂很喜欢林献叔的字, 经常临摹他流传于世的字帖,对林献叔的字也很是熟悉。
手札自然是真品, 卫寂看过后没发现任何不妥。
作假林献叔字的人太多,只从字上看很难辨别真伪, 卫寂也没那么深的功力。
但这字写得是真好,卫寂看了又看,“字是没错, 但他的章我瞧不出真伪的区别, 纸张……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赵振勉顺势道:“看得出卫大人很喜欢林学士的字, 管它是真是假, 既然与真迹很像那便送给卫大人临摹着玩罢。”
卫寂心中一跳,终于意识到赵振勉今晚找他似乎另有深意。
卫寂不动声色地婉拒了赵振勉, 隔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檐。
姜檐听完后问,“所以是真迹了?”
卫寂思忖道:“若是他送画有求于臣,十之八.九是真的。”
姜檐英气的眉微挑,“那你怎么不要?”
卫寂一愣,又听姜檐说,“你不要他的画,怎么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
姜檐这样一说,卫寂也觉自己昨夜不够机敏,露出苦恼懊悔的神色。
卫寂:“下次他再给臣东西,臣一定收下来。”
“这个赵振勉。”姜檐眉目冷然,“半夜登你的门,安得什么心?”
他半夜登门,只是因为白日卫寂一直在姜檐身旁,便是吃饭他俩也分不开。
姜檐:“得找人查一查他那个堂叔是什么身份,竟随随便便能买到林献叔的字。”
卫寂点点头,若赵振勉真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趁着这次机会将他查办,也算为民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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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姜檐便开始留心常白郡的政务,想看看这个赵振勉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在卫寂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后,赵振勉没再贸然找过去,好似那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待卫寂依旧热络。
赵振勉不提,卫寂也只能按兵不动,生怕打草惊蛇,扰乱了姜檐的计划。
太子来常白郡虽是为了兴修水利,但既然到了这里,官员们自然也该上奏疏,将辖内近些年的情况呈报给姜檐。
不足五日,姜檐的案牍上摞满了从县到郡的公文,还有驻军的情况。
如今已经施行二十五字条令,所谓的二十五字便只能在奏疏上写二十五字,若情况复杂便附上详细呈述。
这道条令颁到各州府后,呈上来的奏疏果然薄了一些。
姜檐看着也省眼省时,一目十行地扫过,见奏疏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放到左侧,那些请安的折子直接扔到右侧,连附录都不看。
他看奏疏时,卫寂在旁帮他整理。
姜檐匆匆过了一遍,见没什么要紧的,便翻看案桌上左侧那摞摆放整齐的奏疏,提起笔一一回复。
卫寂为姜檐研墨,看他笔走龙蛇地批复。
姜檐回得都很简短,没一会儿便全部处理完了,将笔放砚台上一丢,伸了一个懒腰问卫寂想不想再去大坝走一圈?
看着右侧那摞只是看过,却未曾批阅的奏疏,卫寂不解,“殿下不处理这些么?”
姜檐懒懒睨了一眼那些奏疏,“都是请安的,有什么好回的?”
即便是请安的奏疏都附有几张附录,大家习惯了累赘的叙事,条令下来后一时改不了,只好在附录中按照原先的呈奏又写了一遍。
因此几乎每个奏疏都附着几张纸,只有少几人真的只写二十五字,哪怕请安的折子也是如此。
姜檐懒得看,卫寂却觉得不妥。
他劝道:“条令刚颁布,臣担心有些人会忙中出错,殿下还是都看一看最为妥当。”
纵是不愿看这些文绉绉的附录,姜檐还是听了卫寂的劝谏,他将右边那摞推给卫寂,“你看这些,我看这些。”
卫寂想说于理不合,可看姜檐拧着眉捡起一份奏疏,仇大苦深地看着,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一些请安的奏疏,应当是没事的。
卫寂在心里宽慰着自己,他默默拿起奏疏帮着姜檐看。
小半个时辰后,卫寂还真从请安的奏疏附录中找出一件要紧的事。
“殿下,蓝安县下雨了。”卫寂忙将手中的奏疏递给姜檐,“河水上涨,快要漫过堤坝了。”
姜檐接过来看得飞快,越看眉头越皱,奏疏最下面是蓝安县的县丞,名叫孙有禄。
凡是有关水利一事的都要呈报给付明远,即便姜檐没看这份奏疏,付明远也会收到。
但若漏掉的不是水利,而是其他大事呢?
姜檐恼怒地重重拍了一下案桌,“这个孙有禄太过可恨,这样重要的事不禀告,请什么安?我看他这个官是不想做了,回家给他爹娘请安去罢。”
他饮了一口茶,越想越气,放下茶杯道:“先打他二十板再说。”
卫寂犹豫着说,“臣记得这个孙有禄是洪嘉十七年的进士,若他二十五岁中举,如今也是六旬老翁了,怕是受不住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