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尘告诉过我,暗卫是主子在黑夜中的眼睛,永远默默保护着主子的安全。暗卫不现身,代表无事发生。一现身,必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御风开门见山:“主子,北边传来消息,朝堂发现了您上交的那半边虎符是假的。”
季明尘正喂我吃栗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端起小茶杯,喂我喝了口水。
御风的声音里带上了急切和愤怒:“现在神武军名义上的统帅是裴元清,是您当年的参将,没想到……他竟然投靠了李妃!公然帮李妃镇压我们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太不是东西了!”
季明尘拿过桌上的锦帕擦手,口中说:“嗯,知道了。”
“知、知道了?”御风震惊地重复,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样重大的情报,只换来主子如此平淡的反应,“您不生气?!当年那场死了几千人的丰峡之战,是您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谁知他竟然如此忘恩负义!”
“意料之中。”季明尘淡淡地说,低头又问我,“还吃不吃枣泥酥?”
御风似乎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神情怪异地看向我。
最开始的时候,御风每次出现,我都会吓得躲在季明尘身后。而知晓了他比我还傻后,我便再也不怕他了。见他看过来,我忙抓住时机,冲他做了个鬼脸。
御风的脸抽了抽。
季明尘把枣泥酥递到我嘴边,这才对御风说道:“这些事情都在预料之中,不必惊慌。你明日回北边,暗中安抚军中的弟兄们,尽量保存神武军实力。等时机一到,我自会回去一趟。”
御风利落地应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说的事情我不懂,便只是安静地躺在季明尘的腿上,拉着他的手。
我问:“难不难处理?”
季明尘说:“不难。”
我又说:“你要是需要帮助,一定要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你。”
他说:“你照顾好自己。”
第二天,不速之客扰了山中的平静。
来的一行人风尘仆仆,神情疲惫,看得出路上日夜兼程。
我的心提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下意识攥紧了季明尘的手,紧张地盯着来人。
为首的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他拿出一道明黄的圣旨,我便跪下接旨。圣旨不长,可用的都是文绉绉的书面语,我只听了个囫囵,茫然地跪着不动。
黄公公宣完旨意,脸上的肃穆敛去,变回了平日里的谦卑和恭敬。他把我扶起来,劝慰道:“三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太医诊过,陛下乃操劳过重,这才病倒了。陛下病中思念殿下,宣旨让殿下即日返京。”
我茫然地看着黄公公浑圆的脸,父皇……病重?父皇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会突然病重?母后每隔三日的来信中,也并未提到此事。
一只手按到我的肩上轻轻捏了捏。温热传过来,我恢复了一些力气,说道:“多谢黄公公,我明日一早启程。”
这时,另一位官员冷冷地说:“还请三殿下尽快准备,莫误了时辰。”
我皱眉看去,这才发现黄公公身后还有两名官员。刚才开口的那位穿着红色官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而右边那位,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许清泽。
我说:“你是谁。”
那位官员说:“下官礼部张辉。”
他语气冷硬,黄公公忙出来打圆场:“这位是礼部左侍郎张大人,生性耿介,三殿下莫见怪。”
他这种态度对我,自然不是因为生性耿介。知晓他是礼部的人,我便了然了。礼部是楚竣的势力范围,许清泽也是楚竣的人。
父皇病重,太子便是监国。楚竣是来向我找回质子一事的场子来了。
果然,黄公公又说:“三殿下向来与陛下父子情深,太子担忧三殿下忧思过重,故而派来礼部张大人和中书令许大人,路上照拂殿下。”
来灵山之前,我曾为复杂的人情关系而头痛过。灵山这几个月让我忘怀了忧思,做回了无忧无虑的傻子。而现在,那些事情又涌了上来,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让我头痛。
我没有心情理会张辉的无理,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第二天一早,马车停在了山腰。
我裹紧厚氅,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在山尖氤氲出淡橘色的薄雾。厚厚的雪压弯了松枝,又从松针上缓缓滑落。
在灵山的这几月,是我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可这快乐就要结束了。
我有种直觉,我此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纯粹的快乐了。
我怔怔地望向山巅的大榆树,望向覆雪的山腰,望向山顶……目光穿透山体望向热气腾腾的温泉。我又望进小木屋,炉火已经熄灭了,一点也想象不出和他围炉温暖相依的画面。
那个令人讨厌的生硬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该启程了。还请莫再逗留,耽误了时辰。”
我再一次地没有计较他的失礼,转身快步往马车走去。因为我想赶紧上马车,让季明尘抱抱我。我很难过。
可是,张辉那魁梧的身体坚定又固执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他冷冰冰地说:“殿下还未正式迎娶质子,依礼制,不宜同辇。”
忍了一夜的火气缓缓升起,我看着他:“你在和本王说话?”
另一个声音响起:“张侍郎在礼部任职十年,深谙礼制规范。三殿下宜以大局为重,请尽快上车,早日返京。”
我顺着声音,看到了许清泽平静无波的脸。
张辉面无表情地说:“殿下,请吧。”
第28章 回京
我看着张辉黝黑冷硬的脸, 愤怒几乎把我吞没。
父皇的突然病重本就让我焦虑难安,离开灵山更为我添惆怅,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偏偏他还三番五次地言语不敬, 彻底把我当傻子。
我虽然是傻子,但我不喜欢被当作傻子。
我盯着他,气得发抖。
张辉不为所动,铁一般的身躯继续挡在我们面前。
我沉默地和他对峙。
片刻后, 张辉皱起眉,似乎不满意于白白在这浪费时间。他伸出厚大的手掌,探向我的肩膀, 想强推我上马车。
我眼看着那只肥厚的,铁一般的手伸向我的肩膀, 深深地震惊了, 同时心里涌起无限的愤怒, 他怎么敢?!
可那只手并没有碰到我, 就在空中被人截下了。截住他的是一只修长稳定的手,出手极快, 带着力量和劲道, 挡住了张辉肥厚的手掌。
随即,两根优美的手指轻轻一捏, 咔嚓一声, 这是腕骨断裂的声音, 丑陋肥厚的手掌便软趴趴地耷拉下来。
张辉愣住了, 随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面色惨白地捂住了断裂的手, 连连后退, 看鬼似的看着我身边的季明尘。
看到那张如粪坑硬石头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我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快意。我先发制人地厉声说道:“怎么,张大人还想打本王不成?”
我又拉过季明尘的手,心疼地揉了揉那两根手指,关心道:“有没有硌着你,疼不疼?”
季明尘配合地说:“疼。”
我瞪了一眼旁边看戏的老太医,说:“还不快来为王妃医治?”
老太医咳了一声,提起小药箱,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许清泽看了一眼捂着右手紧咬牙关,却固执地不肯发出哀叫声的张辉,上前一步对我说道:“相比起来张大人伤势较重,还请殿下令太医先为张大人医治。”
我冷声说道:“王妃是本王心尖尖上的人,王妃受了伤,本王哪有心情管别人的死活。”
这话并不是矫情。我的仙人是住在天宫的神仙,他的手只合握盏拈花,只合在围炉而坐时,为我剔除橘子瓣上的白丝。就连握剑斩人,贴在手心的剑柄也是温凉剔透的和田玉。
这样的手,却不得已地贴上了张辉那肥胖丑陋的手,拧断了那手腕。
真是亵渎。
就算只碰了一下,对我的仙人来说,也是亵渎。
思及此,本已消散的无名火又起,我看向张辉,说:“张大人铮铮铁骨,骨头比嘴还硬,区区小伤,张大人肯定不会放在眼里的吧?本王穷酸得很,手下就只有这一位太医,忙不过来,就不去叨扰张大人了。”
张辉早已不复昨晚的傲气和冷淡,此时他惨白无比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心悸,没有说话。
又是许清泽说话了,却不是跟我说话,而是对季明尘说:“早就听闻北鄞太子武艺高强,但这毕竟是在南楚境内,你出手重伤朝廷命官,我朝必会追究到底。”
听闻此话,张辉恢复了硬气,开口说道:“下官奉太子殿下之命来此照拂三殿下,哪知三殿下不思回京看望陛下,尽为人子之孝道,反而百般拖延,还纵容质子伤害朝廷命官,不知……”
“你算什么东西。”我打断他。之前他们对我不敬,我的愤怒尚且在忍受范围内,可是他们将矛头对准季明尘,我就压抑不住怒火了,气得全身发抖。越愤怒我的语气却越平淡,我对张辉说,“太子要是过来,我给他磕头行礼,叫他一声大哥。可是你算什么东西?”
我上前一步,把季明尘挡在身后,转向许清泽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的人,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许清泽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去,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场间没有人说话了。
一直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看戏的黄公公,这时不能不说话了。他满脸堆笑地对我说:“时辰不早,殿下,请启程吧。”
我瞪了他一眼。
他于是说:“陛下早已口谕赐婚,王爷迎娶王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张大人无须太过拘泥于礼制。陛下病中思念王爷,多次催促,如今万事当以回京为先,切不可因这些小事耽误。张大人,您也请吧。”
黄公公开口,张辉面色几变,却不得不应承,面色阴沉地走向后面的马车。
我拉着季明尘向为首的马车走去,黄公公瞥了一眼跟着我们的老太医。我停下脚步,又瞪了他一眼。
这老太监先前一直装鹌鹑不出声,看了许久的戏,明明他一句话就能终结的事情,偏偏拖了这么久。他此时还想让太医去给张辉医治,想两边都不得罪,门都没有。
黄公公被我连瞪两眼,苦笑着俯身行礼。
一上马车,我方才的硬气就全没了,软倒在季明尘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仙人,我头痛。”
我脑子简单,向来不愿意想这些复杂的人事,不想费劲地组织语言与人吵架。可他们盛气凌人,我却不能不应付。脑子一过载,简直头痛。
季明尘帮我按揉额角,他的手指温暖又有力,缓缓揉动,按得我非常舒服。他又帮我按摩后颈和耳后,舒缓着我的疲惫。
马车向前驶去,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躺在季明尘腿上,陷入了思索。
张辉如此肆无忌惮,必是得了太子的指使。而太子如此张扬,竟在宣旨的人中安插了两个他的人,难道……父皇真的已经病得不省人事?
可为什么三天前母后的书信中没有提及?父皇向来春秋康健,每个月都要去郊区猎场狩猎,平日注重养生,几乎从不生病。可为什么这次却病得如此突然?
我满心急切和担忧,恨不能立即飞回京城。
一根手指抚在我的眉心:“放心,不会有事的。”
我抓住那只手,贴在额头上,恹恹地说:“我讨厌想朝廷的事情。”
季明尘说:“那便不想。”
我看着他,说:“可若是不去想,他们都来欺负我。”
他说:“那我把所有欺负你的人都打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