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高超的车技,让任喻叹为观止。
“你以前在队里是开车的吧。”
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结果方应理颔首:“嗯,是学了半年坦克。”
“……”
最后比预计时间还提前五分钟到达医院,看方应理停好车,任喻谨慎开口:“我自己上去。”
面对逐客令,方应理倒显得很平静:“是伯母在这个医院?”
到了这个地步,当着他面撒谎也会被轻而易举看穿,隐瞒已经失去意义,任喻沉默两秒后,“嗯”了一声。于是干脆不再阻拦,任凭便方应理跟着他,一路小跑着进医院然后冲上直梯。
医院好像就没有人少的时候,到处充满了神情疲惫步履如飞的中年人,颤颤巍巍无所适从的老人,尖声哭叫的孩童,有时日无多的人迎来生机,平凡的人遭遇厄运,有迎来和送往,希望和绝望,人生百态,全挤在这一隅。
四楼。
“张姨。怎么回事?”任喻推开病房门,半撑着膝盖喘气。
“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张姨连忙端了杯水过来,拍着他的脊背给他顺气,“电话里我有没有叫你慢一点。”
任喻气息匀一些:“没办法,着急嘛。”
刚刚电话里就说孟姻有了一点反应,他想万一她醒了呢,就醒那么一秒、十秒、一分钟,他能赶上看一眼说一句话也好。
“给你妈擦身的时候,她手指动了,我就赶紧喊你过来。”张姨给孟姻掖好被角,“医生已经来看过,说是正常的神经震颤,也不一定代表就会醒,但总的来说有反应是好事。”
任喻闻言立刻蹲下身伏在床侧,握住孟姻的手喊她。
“妈。”
这一声喊得很轻,好像生怕吓着她,语气也是方应理没听过的,是那种对家人说话时的情态,满心满眼的信任,并且知道对方一定会无条件给予回应的,那种语气。
可床上的人没有反应,毫无知觉,任喻盯着她的手指尖,一丁点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一秒、两秒、三秒。
那么饱满的希望,像泄气的气球,一点点干瘪下去。
方应理立在门边看着他,第三医院要一间单人病房不容易,价格不菲,病房里干干净净,人也收拾得利落,有护工精心照料。加上仪器和药物的费用,任喻每年恐怕要砸进来不少钱。
这时候张姨才发现任喻后边还跟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眉眼乌深,看起来正正经经,像是好人家的孩子。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任喻带外人过来,有些意外。
“这个是?”
“我朋友。”任喻将孟姻的手塞回被子里,吸了吸鼻子收拾好失望的情绪,站起身回答,“开车载我来的。”
方应理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张姨笑了笑:“有朋友就好,就怕你太独立了,什么都自己扛……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又对方应理说:“我们小任以前没带人来过,可见他很喜欢你的。”
作者有话说:
谨慎驾驶,没事别抢哈,小方妥贴着呐,没违规~
第26章 甘心
好像真是这样。任喻恍然。
他常年在外面跑,今年因为邓微之的这笔钱才留下来过夏天,从没想过带谁来。
其实小时候孟姻很喜欢他带别的小朋友来家里玩,她会准备好吃的花生酥,她不擅长做饭,制作这些小零嘴却很拿手,小朋友们都很喜欢她,第一次见面还怕生,叫她孟姻阿姨,后来渐渐变成姻姻姨姨,最后干脆叫姨姨。在他们老家只有见了亲姨才会这样叫。
那时候的任喻常常担心,别的小朋友会因为太爱他的妈妈,而抢走她。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不爱带朋友来家里,因为成长带来了敏感,敏感带来了秘密,比如家中半夜隐秘的吵架声,和柜子里不知何时摔出残口的茶杯;又比如他的家庭破碎过,别人的没有,他的家庭重组过,别人的没有。
现在同样如此,他的母亲躺在医院,别人的没有;他是个线人,以谎言为生,别人也没有。
他不想被审视,被同情,被利用。
但真的带方应理来了,好像又没那么可怕。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说,只是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好似在亵玩“喜欢”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
任喻觉得有些尴尬,借口找医生问情况向外面走去。
张姨一边叠衣服一边继续叮嘱:“小任这个人,死要面子,你多照顾他。”
方应理望着他的背影,朝张姨笑笑,心想,再硬的保护壳到他这里,都能给他碾碎了。
等了一会没等到人回来,方应理和张姨告辞,最后在中心花园的松树下找到了任喻,他立在那里抽烟,周遭人来人往,就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无所适从的落寞。
说是说没事,看起来也似乎很快接受了孟姻并没有醒过来的事实,但或许只有方应理注意到,任喻在听到那通电话时眼眸如同一盏被点亮的灯,生气涌动。
他确实没想到母亲二字在任喻心里这么重,他一直以为他就是在履行一种责任,留恋一种温情,奉行一种习惯,但不知道还炙热到这种程度。
这样一个浪子,怎么会呢。
如果他这样倾尽全力地去爱、去牵挂,他怎么在印度滚烫的土地上摸爬滚打,怎么在敦煌的烈风里吹落沙砾,他如何一次次告别,又如何一次次启程。
他好像一个矛盾体。
这种矛盾让他触及到任喻脆弱的内核。
如果说之前和他上床,允许他接近,是因为他漂亮的皮囊,因为和他相处时很舒服。可到了这一刻,他知道还有别的,他沉迷于他深埋的脆弱与张扬的天真,忠诚于他风暴过后仍炙热的心脏。
方应理走过去:“还有烟吗?”
任喻咬着滤嘴觑了他一眼,掏出烟盒抖出一枝给他,又在口袋里摸打火机,还没摸出来,方应理已经把脸凑过来,用他叼着的烟蒂点火。
这是第二次适应方应理这样点烟。任喻没什么情绪波动,像是稀松平常。
两个人四片眼睫扇羽似地垂得很低,眼神凝在火光上,点燃后两个人就心照不宣、自然而然地分开一些。
花园经过灌溉,松针上缀着水雾,像串着水晶,积得久了,啪嗒落在任喻的外套上,洇出一滴圆形的湿斑。
“看到了吧,我妈。”任喻先开口,嘴里含着烟,说话有些含混,又用手比划了一下,“后脑勺上那么大一个坑。”
腮部的皮肤发紧,方应理知道他在用力咬牙抑制自己的情绪。
“车辆被撞击之后,她被甩了出去,脑袋砸到地面上。”任喻解释说,“我爸老老实实开着车,一没超速,二没闯灯,对向来一辆车给撞了,冤不冤?”
“那辆车的司机后来怎么样?”方应理吸进一口再吐出来,隔着烟雾看他。
“开卡车的,人没事。”任喻忽而发出一声嗤笑,“最可笑的是,他也是被一辆小车突然变道挤出的车道,他错就错在紧急往对向打了方向盘。而那辆小车离开了现场,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当时郊区道路缺少监控,行车记录仪也没有拍到,变成一桩悬案。最后卡车司机负全责坐上被告席,但他也是跑运输生活的苦命人,拿不出多少钱赔偿,还蹲了三年牢。在听到判决的时候,同时冲击耳膜的是卡车司机家人的哭声,他八岁的女儿穿着被洗得几乎要褪色的红色外套,躲在母亲的怀里低声地哭。她这个年纪不应该懂这些的,但她好像是懂了。
任喻一直以为法院的判决是一种真相的象征,可是他得到了判决,却好像并没有得到真相。
那辆消失的车去了哪里,那辆小车的司机毁了两个家庭,他们此时在哪里喝酒吃肉,在哪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生?
他一设想到这些,就没办法安心。
十年过去,他因着这一点不甘心,为很多人找到过真相,但是他的真相迟迟没有到来。
“这些年我做了很多事,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别人过得好,就跟着瞎乐,看到别人过得不好,就想帮一把,其实并没有多崇高,我很自私的,我不过是觉得因为我已经过成这样了,总要有人过得好吧,不然我靠什么活下去呢。”任喻笑了笑,就着烟蒂最后吸进一口,掐灭扔进垃圾桶之前,方应理看到滤嘴那里留有很浅的牙印。
“现在唯一的好处就是朋友遍天下。”任喻踢开脚边的石子,双手插兜往外走,“比如有你这样的朋友,就挺好。”
方应理默了默:“你还有很多这样的朋友?”
有点像问句,又更像肯定句。“这样”二字上特意加过重音,使之与其他类型的朋友分别开,“这样”包括肌肤之亲,包括接吻。
任喻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摸摸鼻梁边的小痣,低头笑,又是有些轻浮气在里面,但这次方应理已经了解,他不过擅长借此掩饰真实的情绪。
“以前没有,但或许以后会有吧,谁知道呢。毕竟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
“还要走?”
“这里冬天太长,我不喜欢。”任喻想,下个月这单怎么都结了,到时候去北边消暑,再过几个月去热带过冬,好像很不错。
可方应理觉得冬天没什么不好,他爱穿大衣胜过西装,冬天是干燥的,打开衣柜不会一股霉味,冬日午后的阳光很适合读书,不会刺眼。
方应理打开车门,不再追问了:“回去吗?”
第27章 入侵
车辆驶入小区是六点半,天气炎热,日头落得更晚,霞光将天际的卷云晕染成夺目的绯色,小区里熙熙攘攘,正是老头老太太带着吃过饭的孙子孙女在小区里放风玩耍的时候。
方应理熄火,拉了手刹,看任喻望着窗外出神,问:“怎么了?”
任喻重新将视线拉回来:“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要结婚生子。”
“人从身体到思想,都很善变,今天爱吃香蕉,明天可能就会想吃苹果,但是却要用婚姻作为契约履行一生不变的约定。孩子也是,社会总会定义爸爸应该是这样的,妈妈应该是那样的,但自己都顾不过来,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方应理跟着任喻下车:“你不会是因为不想结婚生子才喜欢男人的吧?”
任喻笑起来:“你别说,倒真的省去不少麻烦。”
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跑到他们的身后,踩他俩被日光拉得颀长的影子,像跳房子似的在肩膀上跳。他们二人身高本就不俗,能跳这么大房子的机会罕见。
方应理手插在口袋里,侧头看了一眼,又回过来:“怎么会这么想,父母关系不好?”
“算又不算。去世的是我后爸。”任喻说,“之前我生父和我妈老吵架,然后我妈离婚,再找了一个之后,我觉得挺好。后爸对我不错。”
“但还是会困扰?”
“会。当时真的很沮丧。”任喻不假思索,“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困扰的原因并不是我的重组家庭真的有什么问题,而是我的思维情绪被社会定义过了,框死了。就算我不去想,别人也会灌输给我,后爸有一定概率会对我不好,重组过的毕竟不一样,以后他们或许会有自己的小孩,我好可怜,很多余,诸如此类。”
“想明白之后,我就不会受到这些影响了。”任喻笑了一下,“不过也是多虑,谁能想到,最后也不用我给他养老,人说没就没了。”
“所以留给我的终极问题只有,既然已知人生和婚姻都这么不牢靠,为什么还要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毕竟世界上到处都是不敢迈出第一步的孤独之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小女孩还在蹦,脖子上挂着的钥匙在响,叮铃铃,叮铃铃。
“数学考试的时候,假如大题不会,你会怎么办?”方应理问。
“空着?”任喻对他思维的跳脱感到不解,但仍然回答,“要不就画个小人充数。”
是任喻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但方应理不顾他的玩笑,罕见地认真。
“你得先写‘解’。”他说,“人生再无解,也可以试着先迈一步,结婚不行就试试先恋爱,恋爱不行就试试先zuo爱,zuo爱不行就试试先接吻,不管怎么样,先迈出那一步,因为写完这个字,怎么都能拿一分,就没白活,明白了吗?”
方应理虽然话不多,但显然,他很擅长说话。
他嘴型蛮性感,唇线清晰,唇峰突出,看起来泛着冷感,但偏偏又是养眼的沉红色,不寡淡,反而像是很会接吻的那种人。
对不起,走神了,回到很会说上去。
任喻承认,有这样一张嘴的方应理是一个很好的说客,使得他一瞬间与多年来的惶惑和解。可以想见,是长期以来法庭上的唇枪舌战,以及和客户间的虚与委蛇,让方应理拥有一种非常成熟的洞察力。
而他爱死了这种洞察力。
但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被他窥视却蒙蔽其间。他一而再再而三从他敏锐的嗅觉下逃脱,使得任喻既觉得惊心动魄又忍不住洋洋自得。就比如那个邮戳,在车上他故意对方应理有所隐瞒,事实上,他不仅知道了它来自缅甸,更查清了邮戳上的地名是缅甸北部的城市八莫,而方应理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