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结果如何?”他问归问,心里显然是不抱希望的了。
“我负责查探花月楼,他行动时会通知我。”傅希言掏出玄武令牌,“这是他的给我的报酬,事成之后,他会向铜芳玉谏言,让我担任万兽城的玄武君。”这态度,可说坦诚之至了。
段谦目瞪口呆,显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息摩崖怎么会上这种猪都不信的狗当!早知道能这么做,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自然不知道,傅希言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铜芳玉那里埋下了伏笔。那时候的铜芳玉并不认为他能成什么气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埋下一颗暗子,能发芽最好,不能就算了。反正一个玄武君,说换就能换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悬偶子升任朱雀王之后,就急吼吼地写信向息摩崖炫耀去了。
他自然不会说铜芳玉是有了玄武君,才顺带把他捎上,而是说有了他这个朱雀王,师父考虑好事成双,才又增设了一个玄武君。而这位玄武君的身份,正是储仙宫少夫人。
如此一来,息摩崖自然不会怀疑傅希言的身份。
个中内情,曲折复杂,饶是段谦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能呆若木鸡了。
傅希言掏出玄武令也是不得已,若是没点证据震撼人心,以段谦的多疑,一定会抓着两人对话互动不放,傅希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出。
段谦没想到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
傅希言说:“我也没有十全把握,怎好意思让段公子冒险呢。”
息摩崖的凶残,世人皆知,段谦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风险的确很高。
他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傅希言说:“一场完美的假死,演员、环境、道具、时机……每一样都不可少,我们最好去实地考察一下。”
段谦疑心又起:“你的师父到底是哪一位?”
该不会真的是铁蓉蓉吧?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惊,若傅希言是铁蓉蓉的徒弟,自己将他引入暨阳县,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傅希言说:“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储仙宫少主吗?”
的确。
储仙宫和傀儡道恩怨天下皆知,莫€€然入赘天地鉴之后,这份恩怨大部分都由万兽城继承了,当年裴雄极曾经放话,不许万兽城的人踏入中原半步。
就是这句话,让万兽城的人每次出东行都跟做贼似的,不敢大张旗鼓,而他义母也才能夺得片刻喘息。
也就是最近,天下局势重新动荡,北周南虞纷争不断,各大势力粉墨登场,正邪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这万兽城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怂恿义母直接投效储仙宫,反正他们这一脉是从来不拿人当傀儡的,想来罪罚较轻,也好过一天到晚受万兽城的骚扰。
段谦面颊缓和下来:“这件事我要问问义母。”
*
花月楼虽然在暨阳县没太大的名气,但因为老板管得宽松,楼里的姑娘也就没什么斗志,大家都得过且过,反倒营造出了一种与其他妓院截然不同的宽松范围,吸引了一批固定客人。
每到夜里,别的青楼都是一群姑娘站在门口吆喝,只有花月楼孤零零地放着几盆花,等客人上门了,才有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招呼。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主要是裴元瑾,刚一进门,傅希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姑娘们从楼梯上大步狂奔的震感。
短跑冠军气喘吁吁地问:“这位公子,几位啊?”
傅希言想:既然特定是“这位”公子,那还问什么几位呢?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说:“我们先看看有哪些包厢。”
通常而言,不管是酒楼还是妓院,都被不太欢迎这样龟毛的客人,但裴元瑾的脸面比天大,一向没什么人接手的工作今天差点抢破头。
花月楼实在很大,光是一楼,除了大堂之外,还设了七八个包厢,二楼包厢数量差不多,但每个包厢的面积更大。
傅希言原本还走在裴元瑾身边,挤着挤着,就到后面去了,要不是裴元瑾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怕是要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公子,你们这是?”终于有姑娘发现他们俩手牵着手。
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到怀里,轻轻搂住:“两个人,安静的包厢,一桌饭菜,不要人伺候。”
……
最贵的包厢,推窗能看到浦阳江。
傅希言浅尝了一口,口感果然比烧酒绵柔,虽然少了入口辛辣的刺激感,却回味悠长。同样的盐€€鸡、梅菜扣肉,花月楼做得更加地道。
鸡肉嫩而不油,扣肉香而不腻……傅希言和裴元瑾忍不住又展开了干饭模式。
吃到八分饱,傅希言终于放慢速度,不再牛嚼牡丹,开始细嗅蔷薇。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
傅希言突然放下酒杯,喊了声请进。
门轻柔地推开,走进来一对看不出年纪的男女。
女子容貌柔美,仿佛拥有十岁的皮肤,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风韵,四十岁的成熟……是极矛盾的综合体。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硬挺,半张脸藏在厚厚的胡子之中,只露出一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眼眸。
她轻笑着往里走:“今日吃得可好?”
傅希言忍不住站起身:“好。”
女子眼含秋波,笑容满面地说:“来我花月楼喝酒不找姑娘的人可不多,今日的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算了。”
傅希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女子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也许会知道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一旦脑子里产生这种念头,身体便忍不住会产生见长辈时的拘束。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老董,你陪陪他们。”
女子说着,就让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咿呀一声关上,老董突然脑袋一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随即,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女子摇曳身姿进来,反手关上门,笑吟吟地看着傅希言:“你是小师妹的儿子吧,可以叫我菲菲姨。”
以为男子的样貌实在唬人,所以傅希言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一个了不得角色,可是看银菲羽漫不经心地拨开他的脑袋,又像是路人甲。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银菲羽摸摸男子的脑袋,叹气:“近两年的新宠,不知何时中了招,已经成为息摩崖的傀儡了。他们追杀了我这么多次,每次都是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这次总算想到要用点脑子,可里应外合这一招也太老土。这两年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许多,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突然又对我黏糊起来,鬼都知道有问题。”
这段话里既有兵法,又有感情学,实在高深,傅希言不知说什么好。
“你母亲呢?她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跟着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银菲羽忍不住伸出手,想捏捏傅希言的小胖脸,但手刚伸了一半,就被裴元瑾的筷子打开。
银菲羽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叹气道:“早知道储仙宫有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不该跑,就让裴雄极抓走,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你娘了。”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银菲羽是这样的银菲羽。她又回过头看傅希言:“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不说话?难道是我太美,让你不敢说话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你为何认为我是金芫秀的儿子?”
银菲羽笑道:“你说你是铁蓉蓉徒弟那一套,也就骗骗铜芳玉教出来的傻子和我那傻儿子。那是个疯子,想让她花时间花精力教徒弟,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是她和莫€€然的孩子。”
莫€€然是她的师父,她竟然直呼名讳,言语间没有丝毫尊重,不由令人好奇,毕竟傅希言了解中的铁蓉蓉和铜芳玉都对莫€€然死心塌地。
他将疑惑问出口,银菲羽微微敛容:“你见过莫€€然吗?”
没等到回答,她便自发地接下去:“我见过。玉树临风,风采夺人……都太片面了。我这一生拥有过许多男人,却无法为一个男人停留。因为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他们不配。”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不过,莫€€然也不配。他拥有这世上大多数人向往的美好,独独缺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心的。在他眼里,你,我,小师妹,师落英……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你见过莫€€然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而且停顿的时间更长,显然希望他回答。
傅希言便点了点头:“但没见过脸,他戴着面具。”
“他的性格如何?”
傅希言说:“有些冷漠,有些严厉?”
银菲羽笑起来:“你知道铁蓉蓉眼中的莫€€然是什么样的吗?温文尔雅,和善可亲。铜芳玉眼中的莫€€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而我眼中的莫€€然,口齿伶俐,舌绽莲花,又有点小吝啬。”
傅希言呆住,显然银菲羽眼中的这个形象已经脱离了他理解的范畴。
银菲羽说:“不懂吗?莫€€然熟谙人性并且演技高超。你心中想要什么,他就会变成什么样,攻破你的心房,成为你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人。”
第88章 剧本之意外(上)
所以铁蓉蓉沉湎情爱至死,铜芳玉至今执迷不悟。她们爱的,未必是莫€€然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的完美男人,才更难自拔。
傅希言问:“那金芫秀呢?”
银菲羽那双蕴藏着无如水柔情的眼眸勾人般地盯着傅希言:“嗯?你自己的母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傅希言说:“你还没有说,为何认定她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师父。”
银菲羽重新伸出手,不等裴元瑾有反应,就恶狠狠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不碰到!”然后,又回过头,手隔空挡住傅希言的下半张脸,柔情似水地说:“你的眉眼,太像你娘了。”
傅希言沉吟道:“金芫秀也是个胖子?”
银菲羽忍不住“咯咯咯”,像母鸡生蛋一样地大笑起来。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她。虽然是个大美女,可是这诡异的笑声委实有些破坏气氛。
银菲羽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娘当年可是差点就做了金陵红牌呢。”
傅希言听出她隐含之意:“你是说……”
“嗯,我们四个人中,出身最好的是铁蓉蓉,看她衣食用度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铜芳玉带艺投师,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我同你娘,一个是屠夫的女儿,一个是青楼的清倌,出身都不好,自然只能报团取暖。”
傅希言哑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她遇到莫€€然时才几岁?会不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那时候她已经看过太多人间黑暗,经历过太多痛苦挣扎,自己和她相比,实在幸运太多。可这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母亲耗费心血为自己筹谋所得。
其实他知道真相后,对金芫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从小在傅家长大,他自然对傅辅、傅轩更为亲近,也更为偏心。对白姨娘的感情,更多来源于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但她与傀儡道的牵扯,又令他十分苦恼。
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他母亲的处境。她和养尊处优的铁蓉蓉不一样,金芫秀开局就是深渊,所以她的一生始终在找机会往上爬,爬向人间。可惜命运对她并不怜惜。
看他面露哀伤,银菲羽用筷子丢他:“你母亲多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儿。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与她的交情吗?还不肯透露她的下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期待。她隐居这么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可真正交心的,连同段谦在内,也只有金芫秀一个。
只有她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傅希言说:“我娘替我请小神医看病,在裴介镇感染了疫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银菲羽笑容僵住,慢慢淡下来:“是吗?”
傅希言点头。
“啪。”
她用力一拍桌子,气得一巴掌将身边的老董推下桌子,跳起来瞪着傅希言:“你个小王八蛋,骗人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是谁,是骗子的祖宗!除了莫€€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骗过我。金芫秀是我们四个里天赋最高的,区区疫病能杀死她?你说的什么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