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低头喝茶, 然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世人都以为天地鉴是一件宝物, 却不知道他可以一分为二,一为天鉴, 一为地鉴。”师一鸣说到此处, 略微一顿, 就改变了话题, “景罗来找我,告知我很多事,包括你和元瑾怒闯南虞皇宫的事。他描述得很详细,你说的那句‘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让我很羞愧。”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过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很羞愧。”
傅希言抬头看着他脸颊上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底的哀伤,认为他不堪为人师的怨怼竟平息了几分。
果然是,人无完人。
“我为了研究天地鉴,忽略太多,也错过太多,终究是我负了天地,天地也弃了我。”
师一鸣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犹如暴风雨过后,天地获得新生,遭遇肆虐的万物再度的焕发生机,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晕,那双习惯性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在这样艰涩的议题里,傅希言只能当个聆听者,沉默着。
师一鸣并不介意唱独角戏,不疾不徐地说:“你闯南虞皇宫那日,曾被桃山弟打伤,却在下一刻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瞬间平复如故,是天地鉴的特性,地鉴在你那里。”
傅希言嘴巴微张,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师一鸣提到天地鉴这件至宝有两件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听他说出来,有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确认感。
他舒出口气:“母亲怀孕时,我身中饕餮蛊,本该魂魄被吞噬,成为植……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说她看到了一道光投入肚子,然后肚子里的灵魂就稳住了,饕餮蛊没有再出来作乱。她虽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可她当时身在华蓥山天池附近……”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母亲在信中再三强调,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因此连裴元瑾都不知道,或以为他瞬间恢复的能力来自于饕餮蛊。如今看来,他母亲应该当时就猜到了这道光的来历。
天地鉴,人间至宝,不在天地玄黄之列,师一鸣只靠它就建起与储仙宫相抗衡的白道大势力,可见威力。
师一鸣说:“地鉴,是我留给女儿的礼物。”
傅希言缓缓红了脸,尴尬地说:“我会想办法取出来。”
师一鸣微微笑了笑,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却摇了摇头:“天地鉴乃天地至宝,它本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鉴的一个选择,你是地鉴的一个选择,我们至多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况且,我研究天鉴多年,未得结果,也许你是更合适的人。”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师一鸣的说法,地鉴在他体内不是一日两日,除了随身带着个没有冷却的“蔡文姬”之外,并无其他感受。
师一鸣看出他心中疑惑,缓缓起身,走到傅希言旁边,蹲下道:“你说你体内有蛊,让我看看。”
傅希言立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无城府,没有防备,而是在天地鉴主这样的强者面前,再多的怀疑戒备都是多余的。
师一鸣右手贴着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蛊得了狂犬病似的,开始疯狂窜动,这还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动态。
真气从真元中汹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经脉流转,那种充盈澎湃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开始冲击入道中期。
但师一鸣眉头皱得很紧,像要夹死蚊子,半晌才松开手道:“地鉴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随即觉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蛊,自然是无所不吃无所不吞的,但地鉴还能发挥作用,就说明它压根没消化。
师一鸣说:“如果取出地鉴,饕餮蛊就会侵蚀你的灵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声补充:“我就会一直胖下去。”
师一鸣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地鉴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伤口,那是它身为天地至宝,自带仙气的缘故。天鉴地鉴的真正作用,是传播。”
“传播?”
“天鉴是一本功法。可惜,我打不开地鉴,所以并不知道地鉴是什么。”师一鸣叹气道,“但地鉴选择了你,你一定能打开它。可惜你当时受饕餮蛊要挟,它为了救你,所以这些年一直滞留在真元中,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傅希言听到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挠肝。天地鉴身为天地至宝,它自带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真经了吧。虽然饕餮蛊自带“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别人真气,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炼来得踏实,且不说,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一鸣,似乎在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师一鸣问:“饕餮蛊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犹豫了下,说:“莫€€然。”
师一鸣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亲能够遇到地鉴,就说明她去过华蓥山一带,那下蛊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蛊的办法有很多。”师一鸣道,“一种,是让蛊主自己取出来。”
傅希言摇头。让莫€€然帮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果蛊道修为比蛊主更高,可以强行取出。”
傅希言:“……”这条路他娘走过,没走通。
师一鸣说:“两种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傅希言:“……”
说好的去蛊办法有很多呢?这么快就最后一条了,那加起来不就才三条?三很大吗……四条三都不敢这么说。
内心悄悄地吐槽缓解紧张,傅希言耳朵还是认真地竖起来。
师一鸣说:“杀蛊。”
傅希言眉头一跳:“怎么杀?”
“你有地鉴,可以保身体不死,所以,直接剖开真元……”师一鸣说着说着,就发现傅希言脸色越来越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不由收了声。
傅希言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这事儿要是直接动手,也就两眼一黑,咬咬牙过去了,可用言语描述出来,加上想象,真的很吓人。地鉴就算能保我不死,但不能保我不痛啊。”
师一鸣说:“可以用麻沸散。”
一听有麻药,傅希言立马精神了:“有吗?”
“有。”
傅希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不就是个剖腹产手术吗?那么多人可以,没道理他不可以!
他突然积极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师一鸣说:“再等等。”
“等什么?”
师一鸣站起身,双手拢在袖子里,温和地说:“杀死饕餮蛊的那一刻,莫€€然会收到消息的。”
他讲得这么自然恳切,丝毫不知道刚才这句话对傅希言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傅希言的心中,莫€€然入赘天地鉴,必然是示弱的一方,天地鉴主是被欺罔视听,才会同意这门婚事。可刚刚这句话,将两者关系颠倒了过来。天地鉴主竟然忌惮莫€€然?
是莫€€然入赘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联想他同意宋旗云建立诡影组织,似乎也不无可能。
他偷瞄的动作实在明显,师一鸣也无法无视:“你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您为何同意莫€€然和令嫒的婚事?”
这句话实在问得突兀,他已然做好师一鸣勃然大怒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背着手往外走,路过屏风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傅希言放下茶杯,小碎步跟上去。
师一鸣踏在青石板上,低头看了看石板上的青苔:“为了参悟天鉴功法,我在这座茅草屋待了足足二十年,除了服侍的小童外,很少见人,等我渐渐无需进食,就让旗云将小童带走了。”
傅希言大惊,无需进食,那不就是辟谷?
师一鸣走出篱笆,顺着小道,走到山边,看着下方缭绕的云雾,以及被层层云雾遮挡的山水景色,怅然道:“落英带着莫€€然上山时,我的真元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我若拒绝,山上将无一活口。”
直至今日,他依旧记得莫€€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纯然的冰冷,冰冷至少是一种温度,可莫€€然完全没有,又或者说,完全捉摸不透。他平静平淡却又犀利地盯着自己,仿佛将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透彻,让他数十年没有波动的心湖,终究为他惊起了一丝波澜。
傅希言闻言大惊失色。江湖人都以为莫€€然是为了获得天地鉴庇护,才入赘的,可按照师一鸣的说法,莫€€然根本就是冲破了重重封锁,偷了家啊!
见过母亲留下的书信后,他虽然默认莫€€然是当世最危险的人,没有之一,却还是认为他并非无所不能。至少,还有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在。他们一个将他逼得狼狈逃窜,一个给他撑起了一顶保护伞,都是更强大的存在,然而师一鸣亲口推翻了他的认知。
“不要怪落英。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师一鸣接下来又丢下了个重磅炸弹,“才让她被炼制成王傀。”
傅希言心脏猛然一颤,回过神来,发现头皮仍在发麻。
他收到傀儡术三部曲之后,就通读过一遍,《傀儡术大成》中记载了王傀。那是最高级的傀儡,不但能保有傀儡的理智思考,还能使对方的武功提升两到三个境界!
他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要知道亲情这种东西是世间最难衡量的感情,有人大义灭亲,也有人至死无悔,师一鸣会作何选择?
又或者,莫€€然入主天地鉴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师一鸣似乎并未发现傅希言的暗暗警惕:“当日,我与莫€€然达成协议。他承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再使用傀儡术。”
傅希言想起西湖边,街道上翩翩起舞的两个小纸人,以及互相撕裂对方脑袋的结局,刚刚恢复的头皮忍不住又麻了。他忍不住告状:“他用傀儡术了,没有信守承诺。”
师一鸣说:“傀儡道宗屹立江湖,并不只靠傀儡术。我与他的协议,最重要的还是前面一句。”
这是在为莫€€然辩驳?
傅希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师一鸣单独留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地鉴,自己明明答应还给他,他又拒绝。
……
难道是为了莫€€然?
莫€€然最叫人惧怕的,是他的心计€€€€心性加计谋。
傅希言暗道:该不会天地鉴主都被洗脑了吧?
但男神把自己单独留下,应该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傅希言犹豫不决,便道:“莫€€然心机深不可测,又擅长演戏,不可轻信。”回顾以往,全天下都在喊莫€€然大魔头,可与对方相处至今,自己并未发现对方任何污点。
杀铁蓉容?
往大了说是为民除害,往小了说也是清理门户。
数度救自己?
那算好人好事。
用小纸人恐吓?
只是恶作剧。
协助南虞皇宫防守?
可那次他放自己和裴元瑾离开了。
而新城局从头到尾,他并未露面。
……
若非他母亲留下了书信,又有菲菲姨证明,他很可能会被对方表现迷惑。而那时候,一定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
师一鸣苦笑:“我还曾奢望,他若能改邪归正,安分守己,便是将华蓥山给了对方又如何。不过是一块地罢了。”
何止一块地,还有一个女儿!
可傅希言知道,师落英既然被炼制成了王傀,就没有变回来的可能。莫€€然活着,她才能活,莫€€然死了,她也要跟着死。
而且比起一般没有神智的傀儡,她还是有生活质量的。
如果他是一位父亲……
傅希言没有孩子,就随手带入了傅辅做这道选择题,然后发现,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妥协€€€€至少亲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