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说:“恕我眼拙,这位田老板到底是胡大人的什么人?”
胡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道:“实不相瞒。他是我的奶兄弟。不过,不是他娘奶大了我,而是我娘奶大了他。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去网鱼,溺水死了,我娘就进了田家当奶娘。那时候田家还是地主。我和田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不好不坏。但是,他爹带他去武馆拜师,他带我一起去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胡誉为何对田妥如此特殊。胡誉能有今天,必然是许许多多条件叠加的结果,而田妥带他去武馆拜师,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条。
傅希言说:“他为何来镐京看赌坊?”
胡誉说:“是我让他来的。”
傅希言疑惑。
“他本身就是个烂赌徒,无药可救的那一种。自己开了赌坊后,他反倒好了许多,有时候忍不住手痒,便在自己的赌坊里玩,钱左手倒右手,总不会飞到别人的口袋里去。”
胡誉说得很平静。
他感激田妥,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不表示他和田妥会成为朋友。他们两个人,年幼时身份有别,成年后性格不合,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交知己,但不妨碍他报恩。
傅希言拿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胡大人奶兄弟的面子那是一定要给的,但都察院的任务还要请胡大人多多上心。”
胡誉问:“那是一定。不过那位陆小凤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财神赌坊,都察院又为何要查他?”
傅希言说:“因为他杀了……灵教的一个人,拿走了一件东西。咳,事涉机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一个能杀灵教教徒的人,一件让都察院追查不休的东西。
光是这么多,已经给了胡誉无限的遐想空间。
胡誉道:“既然与灵教有关,即便不为了这件事,我也要助傅大人一臂之力。”
傅希言想:陆小凤去的不是财神赌坊,而是银钩赌坊,恐怕胡大人这一臂不太好助了。
胡誉与田妥关系是真是假,就不在傅希言的调查范围之内了。胡誉进了宫,籍贯、来历必然是登记过的,之后的工作就要交给籍贯所在地的巡检使了。
傅希言接下来的任务是容谅。
借着吃饭,他倒是努力套话了,可惜每次提到容妃容家,胡誉就把话题岔了过去,始终不接茬,要是问得多了,他便抬出皇帝来。
“容家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我等不便品评。”
傅希言只能作罢。
正要散局,羽林卫一名卫士匆匆赶来,附在胡誉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音量,和附在傅希言耳边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对方说陛下急召。
天都快黑了,什么事这么急?难道宫里出事了?
*
具体的事,还要回到刘坦渡见完刘贵妃,准备出宫,半途被建宏帝召见那时候说起。
建宏帝一向喜欢在延英殿召见外臣议事,刘坦渡之前回京述职时,也去过几次,只是张财发带他走的路,却不是去延英殿的路。
刘坦渡放慢脚步:“陛下在何处召见?”
张财发头也没回:“清晖阁。”
刘坦渡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怀疑张财发受人指使,想要陷他于不义,毕竟,皇宫里腌€€手段多了去了,刘贵妃就见过不少,也曾在家书中提起过,不过这座皇城中,有胆子指使建宏帝身边红人陷害贵妃哥哥的,恐怕只有那一位。
既然是那一位,那放防与不防又有和差别。
他都已经做好了百口莫辩的心理准备了,踏进清晖阁,却见建宏帝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
刘坦渡连忙行礼。
建宏帝说:“见了贵妃?”
刘坦渡说:“刚刚见了。”
“听说你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刘坦渡依旧低着头:“许久未见,有些情不自禁。”
建宏帝转过身来:“什么情?”
刘坦渡皱了皱眉,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了被冒犯,但是受君臣身份所限,他还是回答道:“兄妹之情,亲人亲情。”
建宏帝道:“加上刘彦盛,你们三人的兄妹之情一向令朕羡慕。安乐见了朕,像待客一样,生疏客套礼貌周全,唯独不会扑到朕怀里哭。”
刘坦渡说:“陛下是九五之尊,长公主难免心存敬畏。”
“你这话听着像是蒲相说的。”建宏帝招招手,让他走近些,“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臣不知。”
建宏帝说:“朕将你从南境叫回来,又让纪酬英接替了你的位置,你恨不恨朕?”
“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建宏帝道:“朕在圣旨上说对你另有安排,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安排?”
刘坦渡说:“陛下下令,臣唯有服从。”
“朕原本想让你去北境,给老郡王打打下手。北地与蒙兀联军来势汹汹,有不战便不退之意,北方战火难免。但老将军年事已高,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朕总要留个后手。而你就是朕相信的人。”
刘坦渡忙单膝跪下:“陛下一声令下,臣万死不辞。”
建宏帝说:“但贵妃想把你留在镐京,朕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是愿意去北境,有朝一日接替老郡王,还是留在镐京,当羽林卫指挥使,等以后走你哥哥的老路子?”
刘坦渡犹豫了下,但很快又坚定了想法:“臣,想留在镐京。”
建宏帝半天没说话,等刘坦渡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才突然说:“快起来,看看这幅字画。这画是以前的宫中画师梅下影所作,但没有留名字。你看这幅贫妇送子图画得如何?”
刘坦渡缓缓站起来,看向那幅图,越看,他的脸色便越白,半晌才道:“臣一介武夫,实在看不懂画中奥妙。”
建宏帝说:“有人在江陵看到了梅下影,你见过他吗?”
刘坦渡说:“臣未曾在宫中见过这位画师,便是在江陵见到了,也不能确认。”
“可他在江陵并未改名,也叫梅下影。你身边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臣身边的确一位门客叫梅下影,但他终日无所事事,臣除了刚见面时,欣赏他的诗才之外,并无太多关注。”
建宏帝道;“那可真是可惜。这位梅画师的身份可是很不简单。他不仅是北地联盟的客卿,还是借苍生郑佼佼的得意门生,蒙兀王让他当自己儿子的老师,可说是北方叱咤风云的人物。他能在你的府里当门客,可见在他眼中,你的潜力堪比北地联盟。”
听他这么说,刘坦渡本该惊惧下跪请罪才是,但事情进行到这里,建宏帝显然已经掌握了他在南境的信息,私通敌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又岂是下跪请罪就能一笔勾销。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陛下适才问了我许多,我有一句话想问陛下,不知陛下能答否?”
建宏帝嘴角勾起了讥嘲的弧度:“你问。”
“我想知道,我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刘坦渡没说一个字,便往走前一步,等这句话说完时,他离建宏帝不到两尺之距。
为了让他们能敞开了说话,此时的清晖阁并没有第三个人。胡誉看着建宏帝,看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条命。
他冲了上去,就如之前无数次在战场上发起的冲锋那样。
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此时的刘坦渡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眼前只有建宏帝这一个人,而且他眼里的建宏帝,已然是个死人。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拍下去的刹那,应该惊慌失措的建宏帝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许同情。
他的掌终于拍到了对方身上,却没有拍实。
在他的手掌与建宏帝的身体之间,数十道紫色真气编织成一张小小的网,正好将他们隔离开来。
刘坦渡惊骇欲绝:“这是?”
建宏帝抬起手指,轻轻点向刘坦渡,刘坦渡撤掌要跑,可是不管他怎么跑,怎么躲,那一指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额头。他惊慌下,踏错一步,退慢了一瞬,那指便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只觉得额头一阵清凉,随即一阵火热,然后在身体翻江倒海一般,差点让他吐出来。
他半跪在地,神色惊魂未定,好似还未从刚刚那一幕中彻底清醒过来。
建宏帝收回手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哥哥要杀朕,你也要杀朕,你们刘家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刘坦渡艰难地抬起头,嘲讽道:“我哥对你忠心耿耿,日月可表,你却因为他成为了王傀,就将他杀了。你才是狼!”
“你可知王傀是清醒的?”
“你明知道我哥是清醒的,怎么能下得去手!”刘坦渡眼眶通红,“他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你受过多少罚,每次你比不过陇南王、云中王,都是他替你挨板子!”
建宏帝说:“但他要杀朕!他亲口对朕说,不能接受朕成为九五之尊,他就为了这个要杀朕!朕对他不够好吗?是朕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刘坦渡说:“我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说都可以了。”
建宏帝这次是真的气到说不出来,他瞪着刘坦渡,半晌才说:“这次刺杀,是你兄妹联手?”
“与娘娘无关!”刘坦渡断然否认,“是我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呵。”建宏帝说,“她故意挑了胡誉休沐的日子让你进宫,又死缠烂打让朕答应给你个机会选择去北境还是留镐京。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机会?”
刘坦渡一怔。
“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
“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
如今回想起来,刘贵妃当初说的话,已经在暗示眼前这一幕的发生。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
而她也知道,他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可她还是让自己放手去做,或许她困在这座皇城里,每日陪着自己的杀兄仇人,也早已经腻了吧。
建宏帝冷笑道:“不要小看你的妹妹。你今天若杀了朕,她明天就敢带着老十即位。这些年来,她没少给自己拉帮手。”
刘坦渡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表情也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到了平静,甚至还有一些冷漠。
既然刺杀失败,那其余的事就不在有意义。
他甚至不关心建宏帝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好的武功。
建宏帝见他面如死灰,突然道:“看在你没有跟着梅下影去北地的份上,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刘坦渡无动于衷。
“朕不杀你,也不杀贵妃,不但不杀你们,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刘坦渡脸上总算又有了些许表情,却是狐疑大于惊喜。不过很快他就回神道:“我可以去北境,我保证,只要我活着,绝不让北地联盟和蒙兀的人越过北境半步。”
建宏帝摇头:“这个机会,之前朕已经给过你了,是你没有珍惜。同样的机会,朕不会给第二次。”
刘坦渡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