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恢复意识之前,你的心跳没有停?”那不就是植物人?傅希言问,“那你有知觉和意识吗?”
陇南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今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傅希言听得毛骨悚然。
前世看过太多匪夷所思设定的他忍不住脑洞大开,在莫€€然创建的傀儡道可以远程操控身体的前提设定下,他按捺不住地发散思维:如果灵魂可以修复,那记忆可以复制吗?如果记忆可以复制,那眼前的还是陇南王么?
他再次启用窥灵术,窥探陇南王的魂魄,之前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生机犹存,如今细细观察,便觉察出他的魂魄的边沿有种破碎感,和一般人并不一样。
若是这样,傅希言还真的不敢让他见虞姑姑。万一他不是自己,是郑佼佼操控的傀儡,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裴元瑾见傅希言在发呆,开口直击重点:“魂魄如何修补? ”
陇南王手指僵了僵,缓缓抬眸,那看似平静的瞳孔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暗,即便屋里点着一盏蜡烛,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以形补形。”
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那股支撑着陇南王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一下子消了下去,疲倦蔓延,虽生犹死。
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将昔日的荣耀,自身的骄傲,以及勉力维持的体面一并摈弃,将血淋淋的伤疤曝露在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后辈面前。
换做以往的他,必然不会这样做,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可以死,但他不能管死后的滔天洪水。
或许是踏出了最难的那一步,他神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北地联盟的来历,你们或许清楚。王昱挟持父皇,我与云中王联军,最后却一败涂地。云中王当场身死,我被张将军等人拼死救出,却身受重伤。待我再度醒来,集合我与云中王残余势力的北地联盟已然成为蒙兀的盟友。
“蒙兀心如豺狐,温鸿轩野心勃勃,郑佼佼居心叵测,纵使张将军用兵如神,但在他们三方的夹击下,已然左支右绌。我的醒来,不但没能为他助力,反而成为了他们操纵的傀儡,为他们侵吞北周江山的谋划划下了最后一笔。”
傅希言之前在门口蹲树,没听到陇南王与温鸿轩的对话,此时不免好奇:“难道你不想拿回皇位?”
陇南王淡然道:“父皇至死未传位于我,何谈拿回?”
傅希言有些吃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想通且接受。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的胸襟。
陇南王又傲然道:“何况,就算争那也是我王氏兄弟之争,岂容他国指手画脚!”
真正闻名不如见面。傅希言第一次认同了虞素环择婿的眼光。不说别的,就凭战败也不肯沦为他国傀儡的骨气,就这一点,建宏帝差远了。
裴元瑾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就是你。”
傅希言和陇南王都是一怔。
裴元瑾说:“若郑佼佼能换魂魄,就不会留下你这身反骨。”
傅希言深觉有理。既然要找傀儡,就找听话的,找个和自己唱反调的干嘛。总不能是怕崩了人设挨骂吧?
陇南王怔怔地想了会儿,豁然开朗,大笑道:“有理有理,言之有理!”
从昨晚到今晨,傅希言还是头一次看他笑。或许是好感作祟,看陇南王顺眼后,便觉得他处处顺眼,虽然长得不年轻,笑起来却有种成熟的魅力,和虞姑姑站在一起,想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希言也笑了笑:“你之前怕自己不是自己,所以不敢见虞姑姑,既然现在你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自己,也从榆京城里逃出来了,总算可以和虞姑姑喜相逢了吧。”
陇南王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一脸苦涩的摇摇头:“不是时候。”
傅希言皱眉:“为何?”
“因为我还不知道我该不该活下去。”不等傅希言询问,陇南王已经接下去,“北地和蒙兀想借我起事,可我怎能让我成为外族踏足北周的借口?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抿紧嘴巴,虽然没有明说,但神色已有决绝之意,“到时候,我只希望二位能让我魂飞魄散,不要留下隐患。”
傅希言提醒:“你知道刘焕吗?”
张祖瑞已经亲口承认当年云中王之子是由牛将军的侄女送出镐京,等于间接地承认了刘焕的身份。既然云中王还有后人,陇南王便是死了,那也有备胎。
陇南王道:“我知道。温鸿轩派了苦娃他们南下,想寻他回来。但是,他身世离奇,并不容易服众,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由我出面相认……但我岂能将云中王唯一的骨血拖入泥潭,张将军他们也不会承认。”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苦娃是忘苦?他一直没有回榆京是不是和你有关?”
陇南王点头:“刘焕不回来,他便永远是刘焕。”
他当然知道,以温鸿轩对云中王的忠诚以及对夺回北周皇位的执着,即便他不承认刘焕这个侄子,温鸿轩也会想方设法让刘焕恢复身份。如此一来,不管成功与否,刘焕余生必然都会在温鸿轩的干涉下,生活在国仇家恨的漩涡中,他不愿如此。
傅希言见他态度坚决,突然有些好奇:“若刘焕自愿呢?”
陇南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需要自愿。”
傅希言:“……”尽管他知道刘焕本身也不愿
意,但听到陇南王的答案,还是觉得有点手痒。这性格,说好听点是当机立断,说难听点叫刚愎自用,也不知道虞姑姑是怎么忍受的。
他抱胸道:“你说得对,的确不需要自愿。”
陇南王听他语气,依稀感到有哪里不对。
傅希言转头对裴元瑾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接姑姑,让他们夫妻团聚。”
陇南王皱眉道:“我时日无多,何必让她再伤心一回。”
傅希言嘲讽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让忘苦转交香囊?”
陇南王苦笑道:“我没有,我只是让他打听素环的消息……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擅作主张。”
“无论如何,虞姑姑收到了,心动了,人来了。”
“你们可以当作我已经死了。”
“我们当然可以。但温鸿轩可以吗?郑佼佼可以吗?蒙兀王可以吗?”傅希言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若在你死后,虞姑姑才知道曾经有一个重逢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她却错过了,你猜她会怎么想?你猜她此后余生要怎么过?!”
陇南王愣住。
傅希言咄咄逼人:“除非你现在承认,你根本不喜欢她,不想见她,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不想见她……自己就把他绑着去!
陇南王手指捏着毯子,沉默了许久,才像是输了一般地苦笑道:“怎能不想。”自醒来那刻起,便思之如狂。
第182章 古镇有伏兵(中)
陇南王妥协后, 裴元瑾便出发了€€€€傅希言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但两人的任务掉了个个。傅希言留下来保护陇南王,裴元瑾回榆京城接人。
一方面是考虑到温鸿轩一旦发现陇南王失踪, 必然会全城搜捕,风雨难测,让武王级的裴元瑾出场, 安全更有保障;
另一方面, 傅希言修炼了精魂诀和驱灵术, 万一陇南王的魂魄被郑佼佼动了手脚, 傅希言应对的手段更丰富。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
傅希言目送裴元瑾离开。
陇南王生死之谜已然揭晓,然而, 笼罩在北地上方的迷雾并未完全退去。
蒙兀觊觎国土,温鸿轩想为主报仇,他们图谋北周都有自己的目的, 但郑佼佼身在江湖, 为何要花费十几年来€€这趟浑水?
看他藏身幕后兴风作浪, 让傅希言想起了一个人。
郑佼佼, 不会是莫€€然的化名吧?
借苍生,傀儡道……听起来像是一路货色。
傅希言身后,陇南王坐在门里,微微抬头, 望着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眼中终于染上了浅浅的光。
*
傅希言和裴元瑾送陇南王去城门,接应的黑衣人则合力将那九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护院捆成粽子, 塞到耳房里堆着。
他们动作极快, 蹑手蹑脚地关上各道门后, 飞快打扫战场,钉在地上的长索,丢在地上的武器……全都收了起来,连黑狗也放在门口,看上去像在打盹儿的样子。
布置好一切,他们才退出民宅。
外面,一个身材瘦削的蒙面男子负手站在门口,等他们出来,立刻比划了一个走的手势。数十人连忙跟在他身后,消失在街道的黑暗尽头。
数十人到了城北与城南的交界,便如鱼入大海一般,很快消散了开去,只留一人继续跟着。
两人又去别处绕了一圈,才回到张府。
张祖瑞拉下面巾,沿着围墙的阴影,慢悠悠地走进倒座房的其中一间,脱下外套,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伸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帮他换上。
张祖瑞说:“密切关注城门的消息,确认王爷顺利离开后,立刻回报。”待那人走后,他才穿过长廊庭院回到卧室。
屋里还有灯。
张夫人正靠坐在床上,撑着眼皮等人,见他平安归来,才露出轻松之色:“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了?也不说一声。”
张祖瑞不答反问:“王妃如何?”
“能如何?”张夫人叹气,“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节哀,我也没什么可劝的。看她这样子,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由人及己,她想到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在步王妃的后尘?即使身处后宅,她也知道驻扎北周境外的十万大军都在等他的夫婿。而这一去,便是刀山火海,生死未卜。
张祖瑞说:“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既然傅希言和裴元瑾知道了陇南王没死,那么虞素环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想来,这也是忘苦盗取香囊送给虞素环的原因。王爷在北地处境艰难,内忧外患,若能得到储仙宫相助,逃出升天的机会便大大增加。
张夫人以为他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叹息道:“这多过了多少年了。王爷王妃当年感情那么好,也难怪王妃走不出来。”
张祖瑞“哼”了一声,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衣架上:“我待你不好?”
张夫人道:“你要是少打点仗,那就比什么都好!”
张祖瑞脱鞋的动作一僵:“我打算明日启程去北境。”
张夫人顿时黑了脸,张祖瑞要上床,还被她推了一下。她自顾自地往床上一躺,直接拽过张祖瑞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张祖瑞背对着她坐在床边上:“你带上酬儿和我一起去。”
张夫人翻身坐起来,趴在他背上问:“你说什么?”
“全家都去。”
张夫人立马笑开了花:“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我和儿子跟着你?”
张祖瑞说:“这次不一样。”
尽管他将陇南王住所周边的耳目都清理了一遍,但是纸包不住火,按照温鸿轩每天不见陇南王一面就不放心的习惯来看,陇南王失踪的事情早晚会被发现,张夫人和张酬留下来就是现成的人质。
张夫人也不管哪里不一样,喜滋滋地说着要带哪些东西。
张祖瑞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情却有些沉重。陇南王是温鸿轩、蒙兀侵吞北周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温鸿轩不会轻易放手。虽然他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安排,但能否顺利,还要等明天才能揭晓。
*
卖早点的,倒夜香的,打水的,洒扫的……晨光照耀下的榆京城刚刚从睡梦中苏醒,处处祥和。
裴元瑾翻过城墙,一路畅通无阻,想象中的盘问阻拦跟踪查询……都没发生。直到回到张府,才看到一些与往常不同的景象。
府里上下正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
这是要跑?
裴元瑾招来护花组,知道姜休和虞素环都没事,便去了张祖瑞的房间。张祖瑞忙活了大半夜,还在床上打呼噜,倒是张夫人一大早就起了,正指挥下人准备行李。
裴元瑾在门口站了站,便有丫鬟去通报,不一会儿,张夫人便风风火火地出来了:“裴少主来找外子?且随我进屋稍坐,我这就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