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通衢是雷部总管,任上也算兢兢业业,经常亲笔回复,因此他的字,任飞鹰是认得的。
任飞鹰狐疑道:“你寄信给赵总管?”
阿布尔斯朗说:“我没有特意寄给谁,甚至没有署名,只是寄去了府君山。”
他寄这封信,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并没有想过寄到对方手中,因此人是路上随便找的,钱是随手给的,像这样的情况,这封信很可能不会寄出去,可没想到的是,不但寄出去了,被人看到了,对方还精确地回了信。
任飞鹰心中十分怀疑,这事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随意叫人送出的信,却被对方送了回来……这中间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成功?
他问:“赵总管认识你的字?”
阿布尔斯朗想了想道:“我的字是师父教的,当初赵兄也指点过一二。”
那很可能是认得的,但赵通衢认出他的信,便应该想到这封信背后的隐含之意,即便想维持储仙宫不插手朝廷政务的惯例,也该袖手旁观才是,为何看起来更像是……煽风点火呢?
任飞鹰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恢复了冷淡:“你之前虽然忘恩负义,却也算敢作敢当,如今却编出这样的谎言,陷害赵总管,呵,算我看错了人!”
阿布尔斯朗想解释,但任飞鹰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听了。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向幽州报信的事引得我王震怒,他已经决定发起夜袭,不惜伤亡。我被调去做前锋,万一明天天亮之后我没回来,你就跟着刚刚那位大夫走吧。”
说完,也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见,将凳子放回原处,便离开了屋子。
*
人在睁着眼睛熬夜的时候,就会觉得长夜漫漫,等不到天明,若是眼睛一闭,大睡一觉,那就会嫌天亮得太快,总叫人的梦意犹未尽。
这一日,澜溪镇的天,将明未明,澜溪镇的人,犹在梦中,在一家酒楼里的贵宾房内,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贵宾房的窗户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
秦昭站在窗前,看着地安司长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与自己身边的小黄门说话,干脆咳嗽了一声,过了会儿,地安司长便上来了。
秦昭登基后,地安司的职责没变,司长的职责也没变,只是掌管的区域变大了,算是变相升职。作为新帝手下极为重用的新贵,地安司长如今可说是走路带风,风光无限。
不过在秦昭面前,他还是极为恭敬温顺的。
秦昭显然习惯了他的态度,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问:“此行可顺利?”
地安司长道:“纪酬英亲自率领船队在江上巡视,我们的人差点被抓住。陛下,我们今晚还要去吗?”
秦昭说:“纪酬英亲自出马,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这件事了。该提醒的,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余下的,就看他们的运气吧。”
地安司长犹豫了下,忍不住道:“陛下,这次我们
真的不动手吗?”被北周带人追了这么久,每次都演“落荒而逃”,让一向自认无敌的南虞水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
秦昭说:“为何要动手?”
地安司长试图进言:“眼下或许是南虞百年一遇的机会。”
蒙兀、北地、西陲联手进攻北周,并且邀请南虞一同参与的事,他身为秦昭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还知道,秦昭并不打算参与。
让南虞水军频频过界只是一种左右逢源的障眼法。
在蒙兀、北地方面看来,南虞的确有所行动,牵制了北周南境兵力;对北周而言,南虞意在示警。至于对方能否领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昭道:“北周一去,直面蒙兀、北地与西陲的便是南虞。我朝内战刚歇,元气大伤,正该休养生息,贸然卷入多国之战,不仅劳民伤财,一个不慎,还会引火焚身,不如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烧。”
地安司长不安地问:“可万一北周输了,蒙兀实力大增,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秦昭蹙眉,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北周强盛,与南虞对峙多年,互有胜负,实力不相上下,若蒙兀灭周,那南虞必然会陷入险境。
作为老对手,他自然是研究过北周在位的皇帝,这位心机智谋阴狠毒辣样样不缺,蒙兀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怕是不易。不过他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被人身上,心中早有应对:“那就抢在蒙兀站稳脚跟之前,殊死一搏!”
第197章 各人有鬼胎(中)
离开雁门关之后, 傅希言和裴元瑾便跟着岑报恩一路往镐京疾驰。接连数日,人累马疲,恰逢干粮告罄, 便就近找了小镇歇息一晚。
岑报恩外出补充物资, 傅希言趴在窗台边, 低头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群。
裴元瑾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累了?”
“我在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嗯?”
傅希言张了张嘴,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 但临到嘴边, 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千头万绪,前世今生,将他原本就混乱的世界观人生观进行了重新的梳理。他想,在遇到裴元瑾以前, 他是很善于思考的,经常三省吾身, 如今反省的时间少了,每日遇到的事情多了, 各种想法像淤泥一样, 生的熟的,大的小的,都搅和在一起, 反而让他时不时地钻牛角尖。
“我在想, ”他放弃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直接说出结果, “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改革发展责无旁贷。”
裴元瑾微微蹙眉, 似乎疑惑于他哪来的自信。
傅希言说:“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而我弯道超车, 提前知道了前面的风景是什么。”
裴元瑾半晌才发出了一个“嗯”来表示没有走神。
“可仔细想想,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啊。”傅希言自言自语道,“做个香皂都花了好多年,科技这条路根本走不通。而制度改革……算了吧,我没有圣雄的胸怀,而这个时代也未必需要我一厢情愿的付出。”
裴元瑾看着他,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发烧,我很无比清醒。”
裴元瑾说:“喝醉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但生病的人没必要否认自己生病。”
裴元瑾扬眉,看起来并未被完全说服。
傅希言说:“嗯,我刚刚说的只是这几天我思考的众多问题中的一小部分。”
“还有什么?”裴元瑾想试试,有没有他能听懂的。
“比如人类执着于文明的传承,可天地终究会走到尽头,文明终究也会随之湮灭,人类的执念是否是一场镜花水月。”
裴元瑾:“……”
他换了个思路:“你今天吃了独食?”
“……我没中毒。”
裴元瑾已经打算带他去看大夫了。
傅希言突然抱住他:“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我很自责。”
裴元瑾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安慰道:“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依旧很自责。”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那部分,总会特别在乎,甚至高看,傅希言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很久,在这里收获了亲情友情爱情,但骨子里仍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对自己有着更高的期许。好比近来的战事,他明明只是一个江湖人,半个朝廷官,却下意识地将北周皇帝的责任扛在身,暗戳戳地对自己未能提前看破蒙兀与北地的阴谋而自责。
这简直毫无道理!
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予无声的支持。
傅希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们暂时可能走不了了。”
裴元瑾皱眉,是真的担心:“不舒服?”
傅希言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
……
岑报恩买完东西回来,本想叫他们下楼吃饭,发现裴元瑾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好奇地走过去:“傅鉴主睡了?”
“没有。”
“那叫下来吃饭吧。”岑
报恩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不用。”裴元瑾顿了顿,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我已经将客栈包下来了。”
岑报恩呆了呆,连忙道:“失礼失礼,是我招待不周。”因为前几日都是风餐露宿,他不知道两人的住宿习惯,以为他们不喜欢外人打扰才将客栈包下来。
裴元瑾摇头道:“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
“住几日?”岑报恩微微提高嗓门。他总算记得自己有求于人,和声和气地问,“这是为何?”
裴元瑾抬头看了他一眼:“闭关。”
岑报恩呆住。
身为秦岭派弟子,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闭关,也知道闭关对习武之人有多重要。但是,此时?此地?他心想这未免也太不是时候了,却也无可奈何。顿悟,晋级,原本就不是人为可控的,不然也就没有那么多低手了。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
晋升武王没有雷劫,所以站在客栈外面的街道上,完全看不出里面即将诞生一位新武王。但裴元瑾完全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正疯狂地涌向客栈,帮助傅希言做最后的冲刺。
岑报恩原本待在客栈里唉声叹气,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开了,还是觉得机会难得,借着灵气浓郁之机,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修炼,待傅希言出关那日,也涨了一个小境界。
当然,收获最大的还是傅希言。
“一入武王天地换”绝非虚言。登临入道期巅峰之后,傅希言已经有种自己是高高手的自信,但真正跨出那一步,才知道先前的认知完全是坐井观天。
别的不说,光是感知,就拓宽了足足十倍,对灵气的运用更是到了如臂使指的地步,周围的灵气全都是亲儿子啊!
不仅如此,连驱物术也提升了许多,要不是太惊世骇俗、劳民伤财,他甚至想试试能不能让整个客栈拔地而起,一飞冲天。
很快,这些意气风发在他意识到下一步是金丹期,如今只是个筑基之后,就收敛下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裴元瑾面前€€瑟了下:“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平起平坐了。”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希言想起他切武王如切菜的光荣战绩,立马敛容道:“你永远都是我的榜样!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三人重新上路。
傅希言重新开始叽叽喳喳。
“其实我觉得所谓的武道,只是一种方法,而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心境豁达,摒除心魔。”
傅希言这么说是有证据的:“你看,我选择的武道明明是寻找遁去的一,但这次的顿悟和一二三四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开了。”
武王传授经验,多么不可多得。
岑报恩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多高手都是依靠武道来提升心境从而晋升更高境界。”
“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方法。比如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裴元瑾的武道天下皆知,他就直接哪来举例了,“这是他性格决定的处事作风。如果有一日,他畏葸不前了,心中必然郁闷,也就无法心境豁达,畅通无阻了。”
岑报恩犹豫了下,道:“我的武道是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傅希言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武道:“嗯,就是不能被人欠钱,也不能欠别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