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朝 第27章

纪榛屈膝挪了一步,颤着握住沈雁清的锦袍,唯恐惹怒了对方,不敢用力,只是虚虚攥着,又唤了一声,“沈大人.....”

沈雁清眉心凝结了霜雪,“你唤我什么?”

纪榛背脊一寒,思索着换了更尊敬、也更疏离的称谓,“沈,沈学士?”

岂知沈雁清竟抬掌啪的一下拍掉了他攥在衣袍上的手,他手背顿时烧起一阵焦灼的痛感,这痛似火一般直烧到他心里去。

他怯怯地捂住手,抿唇不敢言语。

沈雁清静看他几瞬,抬步走到窗边,拿起火折子,两次,才将灯芯重新点燃。

纪榛心中害怕,可念及还在狱中受苦的兄长,又鼓起勇气道:“我知晓你想要什么.....”

沈雁清回身沉沉地望着他,示意他往下道。

纪榛的十指慢慢攥紧,双唇颤动,将在嘴边滚了无数次才勉强得以说出口的话挤了出来,“只要你肯救我兄长,我愿与你和离。”

此言一出,盘旋在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倾涌而出。

纪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由他主动和离。他做过许多次噩梦,梦中皆是沈雁清抛下他的冷漠背影,可现在却是他恳求对方丢掉自己。

飘曳的烛影在沈雁清的五官上窜动,他便如此看似冷静地、漠然地听着纪榛提出解救纪决后的“报答”。少顷,蹙起的眉心逐渐抚平,仿若极有兴致,且谛思起此事的可行性来。

纪榛见对方神闲气静,既喜救出兄长有望,又痛心沈雁清当真是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他心痛如绞,抽噎着,“狱中寒苦,不宜久待。我明日就差人写和离书,有劳沈大人早日营救我兄长.....”

沈雁清冷冷打断他,“他并非你胞兄。”

纪榛牙关打颤,郑重道:“就算我二人真的非血亲骨肉,他亦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唯一?好一个唯一。

沈雁清负手而立,“若我不救呢?”

他缓步前来,冷淡地俯瞰面挂泪珠的纪榛,寒声说:“我为何要应承你?”

一个个冰凌似的字往纪榛的血肉里钉。

“四年前你仗着纪家权势逼我成婚,我拒之不成,你兄长一本本奏折往上参,屡次令我陷入险地,那时你可想过我的难处?”

沈雁清轻笑,有几分讥讽的,“如今纪决遭难,你倒体谅起他的苦了。纪榛,扪心自问,你今日跪在我面前求我救纪决,难道就没有半分羞愧吗?”

纪榛似被无形的巴掌打懵了,只怔愣地微微张唇。

沈雁清伸手擒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低缓道:“是你阴魂不散、死缠烂打在先,执意成婚的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和离?”

纪榛抖抖索索,许久,哑声地、带有几分怨怼地说:“可你也骗了我啊.....”

沈雁清五指收拢。

“你让我随母亲到寒山寺,根本不是为了给我父亲祈福,你想支开我,是不是?”纪榛泣不成声,“你跟我是夫妻,可你从未说过你追随的是三殿下.....”

纪榛想到过往,骨寒毛竖,几个字说得磕磕巴巴,“你还想,杀了我.....”

沈雁清的眼瞳陡然一冷,还未开口,纪榛又悚然道:“两次。”

他回忆着艰涩说:“一次,是成婚前,还有那次在南苑的箭,你也想杀我,对不对?”

怪不得沈雁清会对兄长说那只是意外,可若不是呢?

纪榛在这一瞬间对沈雁清的畏惧盖过了爱慕,他抖若筛糠,出于对危险的规避,甚至本能地微微缩着肩膀想要逃开沈雁清的触碰。

他涌出的泪如煮沸的水一般燎着沈雁清的指腹。

沈雁清唇瓣紧抿,沉郁地望着纪榛,咬牙问:“你觉着南苑那一箭亦是我安排的?”

纪榛抿唇不语。

沈雁清唯一一次顺从本心,豁出性命保全他人,换来的却是纪榛的怀疑。

一股流窜的炙火烧过沈雁清的胸腔肺腑,他气极反笑,夸道:“你纪榛糊涂一生,原也有聪颖之时。”

纪榛泪如雨下,痛苦地闭上眼。

片刻,沈雁清终于松开桎梏,却不欲再与纪榛多言,竟就要拂袖而去。

纪榛还未得到他的首肯,哪能任人离开,慌乱地扑上去,却只能碰到沈雁清的衣角。

“沈大人.....”纪榛喑哑喊着,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到门前,又喊,“沈雁清!”

院里灯笼的微光悠悠落于高挑的背影,沈雁清头也不回道:“今日纪家与你,皆是罪有应得,你不必再多言。”

纪榛跪得腿麻,方竭力扶起身,又听得沈雁清沉声说:“从此刻起,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少夫人踏出院子一步。若有违令者,杖责五十大板。”

满院奴仆皆垂首,“是。”

纪榛踉跄着走到门口,又委屈又生气,对着那道愈走愈远的身影哭喊道:“沈雁清,你凭什么关着我,你站住......”

可从前的沈雁清不曾停下等他,如今的沈雁清就更只会置之不论。

纪榛跌坐在地,今日遭受得太多,他早已经濒临崩溃,终是埋头大哭起来。

院外,裕和给自家大人打灯笼照路,听见哭声频频往后瞧,不禁担忧道:“大人,纪大人是少夫人的哥哥,当真.....”

沈雁清仿若没听见哭声,心如金石,冷冷地看一眼求情的裕和。

裕和讪讪道:“属下失言。”

主仆二人乘着月色前行,一路,谁都没有发觉藏在白袍里轻微颤动的指尖。

€€

书房里堆满写了“静”字的宣纸。

沈雁清彻夜未眠,练字练到手腕酸痛亦未曾停下。

奴仆前来报,“大人,少夫人说要见你一面。”

他将宣纸摆到一旁,又蘸墨下笔,“不见。”

奴仆满脸为难,“少夫人闹得厉害......早膳都打翻了。”

一滴墨落在完好的宣纸上,沈雁清眼也不抬,“随他去。”

等奴仆告退,他又道:“差人到紫云楼买些牛乳酪送到主院。”

谈话间,宣纸跃然一个遒劲有力的“榛”字。沈雁清凝眉,放下紫檀小毫,缓缓坐了下来。

睁眼,是纪榛泪津津的面颊,闭目,耳边回彻着和离二字。

越欲静心,心愈难平。

沈雁清千算万算,算准了纪榛会同他哭闹,算准了纪榛会求他救纪决,却算不出恋慕他的纪榛竟自发要与他分别。

他知晓会有东窗事发之日,自以为能妥善处置,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竟也难以面对纪榛的泣诉。

他大可言之凿凿地堵住纪榛的嘴。

太子被废、纪家没落是大势所趋,无人可力挽狂澜。纵然是圣心所向,他再巧舌如簧也不可否认,这其中有他的一份作为。

他与纪榛注定会有隔阂。

沈雁清迎头望屋外的薄日,思潮起伏。

救与不救只在一念之间,若有一差半错或许可能引火烧身。但可以确乎的是,哪怕将纪榛禁在这院里,他也不可能与纪榛和离,更不可能放纪榛离开。

至于缘由已不需细究€€€€无外乎“情之一字,皆由本心”。

日落黄昏,沈家主院里静谧如墓。

纪榛气也气了,骂也骂了,闹也闹了,可曾经畏惧他的奴仆如今皆不把他放在眼里,门神一般守在院前,他寸步难行。

多次外出不得果,纪榛筋疲力尽,凝定地坐在凳子上,一双本是莹润的眼睛哭得高高肿起,脸颊也因长时间被泪浸过而微微刺痛。

吉安作为纪榛的贴身侍从,自然也哪儿都去不了。

他打了热水,轻柔地用软布替纪榛擦脸,恨恨道:“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竟也敢欺负公子,若是大公子还在.....”

纪榛眼瞳缓缓转动,湿润的长睫微颤,“你骂他们,不就是骂我吗?”

“公子?”

纪榛抿唇,“从前总是觉着有父亲和哥哥挡在我前头,我做什么都不怕,现在想想,我又何尝不是狐假虎威。没有纪家,我什么都不是.....”

他曾尝到家世带来的好处,如今一朝没落,自然也要尝尽权力反噬的苦楚。

吉安难受道:“公子,你别这样说自己。”

纪榛垂着脑袋,大颗的眼泪砸到腿上,“吉安,我好担心哥哥。听人说天牢里面很冷,吃的都是馊饭酸水,还可能有老鼠.....他们会对哥哥用刑吗,哥哥会死吗?”

吉安呸呸两声,“大公子吉人天相!”

“后日就是十五了。”纪榛喃喃,抬起眼,“吉安,我得出去。”

吉安压低声音,“公子,你随小将军离开京都吧。当年你与小将军错失良缘,想必大公子亦觉可惜。”他一抹鼻涕,“这也是大公子的.....”

遗愿二字终是无法说出口。

纪榛望着天边暮色,又陷入了沉寂。

作者有话说:

To沈大人:告诉你个秘密,你老婆要跟前结婚对象跑路啦!

第27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叹光阴之速、年命之短,哀世变无涯、人生有尽。

他曾踏高堂,弄金殿,巧手抚云,笔墨做剑,而今牢狱苦,低若尘,终日难窥天。

阴暗潮湿的刑部大牢之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血人似的罪犯蜷在稻草里痛哭流涕,凶神恶煞的狱卒不耐地狠踹木门,哭声减弱,转为低低的哀叫,不多时彻底无声。

狱卒见怪不怪,将咽气的罪犯从狱房里拖出来,拖过长长的走廊,给陈年堆积的血道又增了一个亡魂。

端坐在草垛上的纪决缓缓抬眸,平静地看着从关押他的狱房前走过的狱卒。透过血糊的发见到死囚血目大睁,眼球爆裂,显然是疼痛至极承受过载乃至暴毙身亡。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此倒也算有个解脱了。

纪决官袍褪去,隆冬的天只着单衣,有寒风从墙角缝里袭来,吹碎他一身傲骨。

面熟的狱卒转身跟同僚笑骂道:“就你能行,哪次的死尸不是我处理的,这次你丢一次会减寿还是怎么着.....”

狱房的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叮呤叮铛响。狱卒开了锁,将今日的馒头小粥放到纪决面前,又抻长了脖子往外后看确认无人,这才蹲下来将袖里的字条抽出塞到纪决手中。

纪决凝眉,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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