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蕴玉大步上前,半抬起臂膀又落下去,只胡乱拿袖口抹了下纪榛的脸,有点嫌弃道:“你哭什么,我不就是躲起来一会儿吗,谁叫你迟了这样久。”
纪榛抽泣着,“我以为你离开了。”
蒋蕴玉沉吟道:“我答应了纪决哥要带你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等到天亮,我也会等的。”
听他提起兄长,纪榛强打精神,坚定道:“我哥哥如今在狱中,要走,也得带他一起走。”
蒋蕴玉静了两瞬,冷声说:“要救纪决哥只有两个法子。”
纪榛眼里闪着光芒,“什么法子?”
“一,劫牢狱。”蒋蕴玉定定看着纪榛暗下去的眼眸,说出更为大逆不道的话来,“二,助太子篡位。”
风灌进来,脸色苍白的纪榛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看向空无一人的庙外,惊道:“你疯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蒋蕴玉沉默不言。纪榛却忽而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的兄长已没了生路可走。
他不解地摇头,“为什么哥哥一心效忠大衡朝,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亲子啊.....”
“亲子又如何?”蒋蕴玉恨道,“陛下比谁都狠心,薛家、蒋家、纪家皆是他的棋子,用完便弃。我蒋家满门忠烈,若不是我于沙场殊死搏斗,击退匈奴,怕也要遭毒手,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纪榛双目突然一瞪,父亲临终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话忽而清晰地在他耳边炸开,以至于他双腿一软原地踉跄了一步。
蒋蕴玉眼疾手快攥住他,“纪榛?”
纪榛面上毫无血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阻止沈雁清的声音袭来,“我不知。”
沈雁清怎么可能不知?又是在骗他。
“纪榛。”蒋蕴玉扬声,“你听好了,我是无诏回京,天亮前我们必须出城,一旦被京都之人发现我擅离职守,莫说护着你,我亦难逃一死。”
蒋蕴玉的声音微颤,“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同我前往漠北?
纪榛胸腔一震,兄长在信中的嘱咐他不敢忘,可是他当真能安心弃兄长而去吗?
“你不愿意?”
纪榛思绪紊乱,“我......”
蒋蕴玉咬牙,“难不成你还舍不得沈雁清?”
一听这三个字,纪榛便痛心入骨,他从前有多么爱慕沈雁清,如今就有多痛不可忍。
父亲之死、兄长下狱、纪家倾倒、太子被废,沈雁清在其中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纪决哥为了让你不受牵连,不惜将你摘出纪家,他唯一心愿便是让你远离这诡诈的京都,你真要辜负他一番苦心?”
蒋蕴玉重重道:“纪榛,你不要让我冒死暗中回京成为一个笑话。”
纪榛双眸闪动,凝视着切齿的蒋蕴玉,哀思如潮。
他不该再对沈雁清有什么奢望,更不该断绝兄长煞费苦心给他留的后路。
见纪榛仍踌躇不定,蒋蕴玉又沉声,“待出了京都,我修书一封到蒋家,让父亲设法进天牢与纪决哥会面,其余的,我们再从长计议。”
纪榛闻言用力地咬了咬牙,终是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
蒋蕴玉凤眸里涌上欣喜,似是怕纪榛反悔,一把将纪榛拉到菩萨像前,道:“你对着观音娘娘再说一遍。”
为了打消自己所有可能退缩的念头,纪榛抬起五指,起誓一般,“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愿随蒋蕴玉前往漠北,永世.....”他阖眼,“再不回京。”
斩情意、断前尘。
缘尽今宵。
他再不敢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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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少夫人的画像已连夜分发给派出去的人手。校尉大人亦对出入城门的百姓一一对比才放行,想必不多时就能找到少夫人。”
天光微亮,沈雁清派出去的人手寻了整整一夜,却并未找到纪榛。
纪榛弃马而去,马迹在闹市就断了,护卫废了好些心思顺藤摸瓜才寻到破庙,却不见纪榛踪影。此后几个时辰,纪榛更是销声匿迹,竟是半点儿踪迹都再捕捉不到。
沈雁清颔首,示意回报的属下接着往下说,腕间的笔锋不停,落笔却不再是“静”字,而是密密麻麻的“榛”字。
“属下在破庙里发现了不属于少夫人的鞋印,根据鞋印的长宽推测,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且此人极为善于反勘察,离开前将其余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就是不知为何故意留下这串脚印让人发现.....”
“榛”字最后一笔停顿太久,晕开了一圈墨水。裕和给汇报之人使眼色,可那人仍顾着往下说;“属下以为,少夫人现在应当和那名男子同行。”
沈雁清抬起眼,黑瞳里蕴藏着风雨,他琢磨着下属的话,缓慢道:“故意留下脚印?”
下属抱拳,“是。”
“加派人手封锁京都周围的山林,凡过路者皆对画像。”沈雁清将小毫随意搁置在砚台上,“少夫人的贴身侍从找着了?”
裕和回:“就在外头候着。”
“带进来。”
于是五花大绑的吉安被压进了沈雁清的书房里。
纪榛一策马离开他就在京城一家客栈躲起来了,却没想到昨夜就被逮住,直押到了沈府。
吉安是个忠仆,一进内就道:“沈大人,你杀了小的吧,小的绝不会泄露公子的去向。”
沈雁清挥手让其余人出去,只留下裕和。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吉安面前,轻声说:“你是纪榛的侍从,我不会杀你,我亦无需问你纪榛往何处去。”
吉安困惑地看着沈雁清。
“蒋蕴玉回京了?”
吉安愣住,满脸诧异。沈雁清印证了猜测,眉目沉抑,接着道:“纪榛要随他去漠北。”
已不是询问,而是确定。
吉安见沈雁清已经知晓,瞪眼干脆说:“我家公子跟小将军两小无猜,本就是金玉良缘,如今不过是顺遂天意。沈大人,这四年你是怎样对待公子的你心中清楚,你既不喜公子,就放他另觅佳偶,也算你欺瞒公子的补偿,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裕和瞥见沈雁清晦暝的眼神,心中陡然一骇€€€€他家大人这是动了杀心。他连忙阻止吉安再往下说,怒斥道:“少夫人对大人真心日月可鉴,你少在此挑拨离间,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沈雁清唇瓣紧抿,片刻,吩咐下属将吉安拖出去关进柴房。
裕和说:“大人,吉安狗嘴吐不出象牙,他到底跟了少夫人多年,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沈雁清无言,走回案桌前拿起小毫,新的宣纸上又新添一个又一个的“榛”字。
裕和正想松一口气,却见自家大人似是忍无可忍,抬笔的手一顿,继而冷着脸狠狠地将沾满了墨的紫毫摔了出去,溅了一地墨花。
“传我之令,不准给少夫人的随从送吃食,少夫人什么时候回府再给他松绑。”
裕和咽一口唾沫,噤声不敢劝言。
作者有话说:
高傲的沈状元从人后到人前的破防三连:指尖微颤、捏裂木盒、摔笔!
第29章
凛冽寒冬,下起了细碎小雪。
易执冒雪到沈府拜访,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下,低骂了几声加快脚步进院。
裕和守在书房门前,见了来人急忙引见,小声说:“易大人您来得正好,快劝劝我家大人,都一天一夜未阖眼了,少夫人.....”
易执抬手,“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说罢推门进屋,正在练字的沈雁清闻声清淡地撩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继续下笔。
易执惊诧地望着堆满了案桌和地面的宣纸,走过去瞧,每一张写的竟全是纪榛的名字,笔锋有穿透纸面的力度,足以窥见执笔之人内心的喧嚣。
“你这是?”易执满腹的话因眼前场景卡在喉中,顿了顿才道,“纪榛的事我听闻了,但你也不必一副要将整个京都都翻过来的架势吧,你向来稳静睿思,如此大动干戈,信不信等明儿个一上朝,定会有人参你沈学士行事放肆。”
“派出去的人手皆是我沈家真金白银雇佣的,”沈雁清将紫毫挂在笔架上,“我寻我的妻子,理之当然。”
易执被噎了下,“你现在想起纪榛是你的妻子了,那纪家.....”
他到底无法苛责好友,一顿,又气言,“沈雁清啊沈雁清,我跟你相识近二十载,自以为对你有几分知悉,可我现在真是看不懂你。你追随三殿下不知会我一声,我尚且当你明白我不欲卷入风云,不同你一般计较。可关乎纪榛,你究竟作何想法?”
沈雁清将半卷起的衣袖放下,徐缓地整理一沓沓宣纸,他不答易执的问话,只是不冷不淡道:“纪决还在狱中,纪榛走到天涯海角也得回来。”
易执叹道:“你亦知晓纪榛在乎纪决,偏偏你!”他摇头,“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觉着难听就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当年你与纪榛成婚是无可奈何,如今又闹到这等地步,依我看,你二人许是有缘无份,不如就放他.....”
“易执。”沈雁清冷声打断对方的话,“我将你视为知己好友,但这是我的家务事,到此为止。”
易执看出沈雁清的执着,没有再劝,唉一口气,“既是这般,我易家也有些闲散的人手,一并拨给你用罢。”
沈雁清这才敛去寒色,颔首,“多谢。”
窗外雪纷纷,又近落日。
两道灰布衣影埋于昏暗的街巷口。纪榛望着不远处的黄莺楼,平常这个时候,楼里的小唱皆会出来扫地,可现在门前却空无一人。
蒋蕴玉将纪榛扯回来,“这处亦定也有人看守,不宜多待。”
昨夜二人从破庙离开后换了粗衣赶往城门,可到底去迟了一步。守城卫已在核查出城百姓的身份,其中不乏认识蒋蕴玉和纪榛者,他们不敢冒险,只得换了路线。
可竟连出城的偏僻山路也多了不少守道之人。
整个京都就像一张大网,竟是插翅难飞。
纪榛娇生惯养,从未如此狼狈地奔波过,早就筋疲力尽,他不想拖累蒋蕴玉,咬着牙强忍了下来。可如今见连黄莺楼都被看管了起来,心中不禁有几分绝望,连带着竭力忽略的大腿内侧之伤都剧烈生疼。
他迈开步子,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揪了起来。
蒋蕴玉回头,“怎么了?”
纪榛双腿颤颤巍巍,终是忍不住哽咽道:“我腿疼.....”
蒋蕴玉闻言搀住纪榛,沉声道:“前头有个无人的废弃茅草屋,我们歇一会再走。”
进了茅草屋,蒋蕴玉点燃火折子,询问纪榛何处磕碰着。
纪榛半蜷着腿,低声说:“骑马的时候似是磨破了。”
“我看看伤口。”
纪榛实在疼得厉害,眼下这种情景也由不得他扭扭捏捏,想了想掀开长袍。
只见他的大腿根处原先雪白的长€€已有淡色血迹。
蒋蕴玉眉头一拧,下意识厉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纪榛委屈地缩了下脖子,“我不想耽搁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