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纪榛记事以来,兄长永远清风劲节,何曾有过这样落泊坎坷之时。在未见到兄长之前,他尚未感受到政党落败是如何的残忍,而现在残酷的事实就摆在他眼前,将他的恨、他的怨推至最高峰处,正如这骤风狂雪连绵不绝。
纪榛朝兄长扑去,方迈出一步就被沈雁清握住手腕。
他猛然回头,全然不知自己的眼里夹杂了多少嫌怨与愤恨。
恚意似锋利的冰刃一般劈向沈雁清,刀刀入骨三分。这一回,沈雁清显明地见着了,纪榛眼里曾最炙热的爱意被这漫天的霜雪掩盖,荡然无存。
爱得多深,恨得多重。
纪榛被悲愤烧红了一双眼,他怒视着沈雁清,使出浑身的力气狠狠地推开了沈雁清,继而头也不回地朝兄长直奔而去。
沈雁清倒退半步,目视着纪榛重重地扑进纪决的怀中。
多日的恐慌与无助在这一个怀抱里得到安抚,纪榛哽咽唤道:“哥哥。”
纪决环住纪榛,兄弟二人于大雪中紧紧相拥。
押送纪决的官差看向走近的沈雁清,为难道:“大人,时辰已到,我们该送人犯启程了。”
沈雁清眼角极细微地抽搐了下,神情还算稳静,颔首,“我家夫人送别兄长,有劳几位等候一炷香。”
纪榛闻言从兄长的怀抱里抬起脸,掷地有声道:“我要随我哥哥一起走!”
这下不止沈雁清眉头蹙起,就连纪决都不赞成地唤了声,“榛榛?”
纪榛松开双臂,站直了,坚定地说:“哥哥,我要和你去宁州,吉安也同我们一道,我们三个人永远不分开。”
他说着,很高兴地笑了笑。
沈雁清终于回味今日纪榛为何在院里有那样璀璨的笑意,原来对方早就打定主意要随纪决远行,难怪方才跳马也要赶来城门。
“纪榛。”沈雁清沉声说,“不要胡闹。”
纪榛站在兄长身旁,骤生胆气,不禁反驳道:“在你眼中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沈雁清,你就没有一点错处吗?”
他站在风雪中望着对方,凝咽,“我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我只知我兄长下狱流放,而你却加官进爵.....”
他如何能弃爱护他的兄长不顾,继续留在沈雁清身边?
沈雁清喉结微动。
纪榛吸了吸鼻子,又诚挚地对兄长道:“你不用担心我吃不了流放的苦,我现在和从前不同了,绝不会走几步路就喊苦喊累的,也不会嚷着要你背我。”
他红着眼,“你带我走吧,哥哥。”
纪决怜爱地握了握纪榛的手,不置可否。
官差催促道:“沈大人。”
沈雁清微吸一口气,大步上前去擒纪榛。
纪榛一吓,往纪决身后躲,御敌一般戒备地看着沈雁清。
纪决双脚锁了沉重的铁链,动身不便,只是紧紧牵着纪榛的手,道:“容我和榛榛说两句话。”
他回身,替纪榛整了整大氅,又正好衣领,音色温润,“好,我带你走。但是路途漫漫,没有大鱼大肉,只有青菜馒头果腹,你怕不怕?”
纪榛眼中有泪,摇头,“我不怕。”
纪决又揉他的脸,“若是碰上恶劣气候,烈日飞雪,狂风骤雨,你又怕不怕?”
纪榛再次坚决地摇头,“我不怕。”
他心中欣喜兄长终于同意带他离开,为表决心,又连声说:“我什么都不怕,哥哥信我.....”
话音方落,一计手刀劈在他的后颈上。
纪榛只觉一阵眩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甚至未来得及发出一点声响便软软地倒在了兄长的怀中。
失去意识前是兄长温厚的眼神和一句随风声飘进他耳里的,“可我怕。”
怕你酷暑热,怕你隆冬寒,怕你衣不暖腹不饱,怕有流寇索命,怕有变故无数恐难安。
“榛榛,”纪决不舍地拥着怀中温躯,无声启唇,“等我接你回家。”
昏迷的纪榛又交回了沈雁清手中。
纪决作揖道:“沈大人,莫要忘记在狱中承诺。”
猎猎风声刮荡着纪决的薄衣,沈雁清郑重颔首,抱着纪榛目送其远离。
铮铮的铁链碰撞声渐弱,大雪将清苦的竹影掩去。
自是浮生无话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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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榛还未到沈府就醒了。
不同寻常的是,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抱着腿靠在软垫上。
吉安被准许进车厢,可安慰的话磨破了嘴皮子,纪榛也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就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沈大人,”吉安担心得嘴角撩泡,连带着沈雁清都不怕了,“我家公子怕不是魇住了吧,都醒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不说话?”
沈雁清静坐于侧,目之所及就是纪榛凝滞的神情。
早间出发时还和吉安有说有笑,如今却变成了没有魂魄的木偶娃娃。
未能跟纪决去宁州对纪榛打击便这样大?
纪榛满是怨恨的眼神挥之不去,沈雁清难忘那一瞬的悸惶,终究是道:“纪决不带你走,自有他的考量。”
纪榛关着耳朵理都不理。
沈雁清不曾被这样冷待过,“你非要如此,现在就追去.....”
他话还没说完,纪榛手脚并爬就要离车。沈雁清眉心微微一跳,摁住他。
纪榛哽咽问:“不是你说的让我追吗?”
沈雁清沉住气,先打发走了吉安,才说:“你跟着纪决只会坏事,你去做什么?”
纪榛气恼地推沈雁清,推不动,委屈地瘫坐下来,“我哥哥从来不骗我,定是你威胁他,他才不带我走的。”
沈雁清从不知纪榛如此难缠,莫须有的罪名也能推到他身上。他松开纪榛,“你若还想再见纪决,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京都,什么都不要做。”
纪榛一怔,半信半疑,最终摇头,“我不信你。”
沈雁清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笺丢给纪榛,“自己看。”
纪榛打开信封,见到了兄长遒劲的字迹€€€€榛榛,静候佳音。
他鼻尖一酸,这才确信兄长有苦衷,不禁抱着信纸默默掉泪,又开心又难过地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哥哥不会不要我.....”
沈雁清见状问:“还追吗?”
他珍惜地将信笺收好,摇头,又蜷回了角落,一副不愿再和沈雁清说话的模样。
纪榛心甘情愿随蒋蕴玉去漠北、随纪决去宁州,却唯独需要一个由头才能将他留在京都。
沈雁清曾唾手可得的东西似乎正在悄然远去,他静望向沉默的纪榛,有几分烦乱地错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榛榛(叉腰):虽然你得到了我的人,但*#$%$Y@DFS......
第36章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废储终在冬日落下了帷幕,京都又恢复了风平浪静。沈府一如往常的安逸,至少在明面看来确是如此。
自打纪家垮台后,府中爱嚼舌根的奴仆常常私下议论主院是否会换新的主子。
沈雁清月前升任,不到二十五的年岁已是四品翰林学士,青云万里,又是神清气朗之貌,多的是好人家盯着,前些时日京都顶有名的张媒婆便受光禄寺少卿所托踏了沈府的门槛。
光禄寺少卿有意将嫡次女嫁入沈家,不过到底家世摆在那儿,总不能做侧室,说是抬为平妻即可。沈老夫人没有当即应下,但也并未全然拒绝,想是有几分心动的。
奴仆议论纷纷,都觉着喜事将近,可眼瞅着都过去五六日了,愣是半点儿进展没有。今日终是传来消息,光禄寺少卿的嫡次女与刑部侍郎之子看对了眼,不日下聘。
这桩喜事算是黄了。
但不妨碍还有其余的人盯着沈家。
吉安方在墙角偷听了一轮议论,似乎是哪户人家的祖母上了门,名为走动,实则给自家孙女说亲。他家公子自打不能随纪大人去宁州,如今在府里日日郁郁寡欢不止,还要受这些烂嘴巴的编排,他真想拿剪刀把长舌剪下来喂狗。
吉安端着核桃酥,气不过想现身同窃语的奴仆理论,岂知围在一块儿的奴仆却先一步看向他的方位,皆讪讪地住了嘴。
他回头一看,纪榛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纪榛把奴仆的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在这沈府里,向来无人真心觉着他能名正言顺住在主院,从前他把满腔爱意化作面对流言蜚语的铜墙铁壁,但现在他已经提不起心力再和旁人辩驳。
吉安本以为纪榛定会好好惩戒这帮非议主子的奴仆,挺着胸气汹汹地瞪着他们。
岂知纪榛并未似从前那般盛气地发作,反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也不做搭理,只对吉安道:“把核桃酥端进屋吧。”
吉安气道:“公子,他们.....”
瞥见纪榛寡淡的神情,到底把话压了下去。
纪榛回到主厢房,这才有几分松快,抓了块核桃酥就往嘴里塞,两腮鼓鼓囊囊的,含糊道:“你理他们做什么。”
吉安打抱不平,“难道就任由他们胡言乱语吗?”
纪榛就着茶水把核桃酥咽进喉咙里,说不出心里是失落还是酸楚的什么滋味,朝吉安笑了下,“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等着和哥哥团聚之日。”他往吉安掌心里放了块糕点,“好吉安,别生气了,吃块核桃酥吧。”
吉安以前其实觉着自家公子是有几分任性的,可现在纪榛这样通透达理,他又反而难过起来。若是大公子还在.....他难受得不再做假说。
主仆二人安静地吃着糕点。
片刻,奴仆来报说沈雁清今晚散值会回府用膳。
送别纪决已近半月,这些时日沈雁清夜夜都宿在主厢房,东西厢房倒无人问津了。
纪榛随口应了声。
婢子多问了句,“少夫人,要吩咐厨房炖些汤水吗,或是有旁的吩咐?”
纪榛摇头,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他不是没做过,沈雁清却从未放在眼里,无谓白费功夫。
婢子诶了声,后退两步出去,与外头的奴仆小声说着话,“你有没有觉着少夫人好似哪儿不大一样了?”
“那可不是,如今纪家倒了,他虽不是纪家血脉,但到底姓纪,还不得好生夹着尾巴做人,哪能和以前一般那么趾高气昂?”
谈话声渐远,“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少夫人从前待我们不薄......”
纪榛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也不是很在意,咕噜一口饮下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