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三年没来了,长明灯日夜有僧人看护,虽然烧的不旺,却也没有止息。
霍松声入寺后先去给长明灯添了油火,又恭恭敬敬地祭拜一番,随后才由僧人领入厢房。
房中一股檀香浓郁,樊熹戴着斗笠立在窗前,听见脚步声赶忙打开房门。
“三哥!”
霍松声进来关好门,发现一侧软榻之上还坐了个女子。
那女子很是面熟,他骤然想起,是那日在遂州街头被春信和樊熹解围的那位。
“怎么回事?你怎么回长陵了?”
樊熹这个时候到达长陵,表明霍松声刚走没多久,他便带着女子返回了。
“兹事体大,樊熹不敢自己做主。”樊熹说,“这名女子有冤情要陈,还请三哥听其一言。”
霍松声看向女子。
那姑娘接受到霍松声的注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军在上受小女子一拜!”
哪有话还没说就先开始拜人的,霍松声拉她起来:“你有话说就是,若我有力相助,定当竭尽所能。”
樊熹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说道:“你便将那日对我说的,原原本本说给霍将军听,将军自有定夺。”
女子点了点头,一串泪珠随着动作滴落下来。
“小女李暮锦,长陵人,十三岁随父定居遂州。”李暮锦杏似的双眸中生出深深恨意,“小女要状告前遂州知府燕康,掳掠民女,逼良为娼!”
霍松声记得,那天在街头,这位李姓女子正是因为失贞被众人围堵。
大历朝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也得好几万人,霍松声常年待在漠北,特别是地方官,并不能认全。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看向樊熹:“燕康?”
樊熹看向霍松声:“我调来遂州后,燕康便去了长陵,首辅大人亲点的内阁大臣新员。”
霍松声应了一声:“你接着说。”
李暮锦说道:“我父亲李同光是遂州城防司的教头,去年父亲退离城防司,临走前,邀请同僚来家中做客,前任遂州知府燕康前来赴宴亦在其列。”
“那日酒过三巡,母亲吩咐我去备茶。及至中途,茶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燕康将茶室当作茅房,走错了地方。我给他指条路,临走前他问我,今年几岁,可许了人家。我虽觉得奇怪,但也一一回答。”
前任遂州知府燕康快五十岁了,家中一儿一女,凑足一个好字。他在任期间办成过一件大事儿€€€€与遂州盐商范思年磋商,让利百姓。这事燕康的前任没谈拢,撂挑子摆那儿了,燕康上任之后,不到三月便办成了。
富商给百姓让利,那是惠民的好事,那之后燕康的好名声便打下了,一直到他离任,其在遂州的口碑都相当的好。
李暮锦相信燕康的为人,因此在他第一次单独约她见面时,稍稍犹豫一下便答应了。
燕康是一城知府,寻一个平日里家门都不出的女子能做什么?
他当真什么也没做,一顿饭,细细打听了李暮锦的喜好、爱吃什么饭菜、读过什么书。
最后他用一句话打消了李暮锦的疑虑:“家中不成器的儿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小姐刚巧年龄相仿,便想多了解一些。”
李暮锦这才明白,燕康是来说媒。
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被说的红了脸,羞赧道:“大人,此事您与我父亲商讨吧。”
燕康笑道:“你父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但我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小姐若不介意,我将家中小子叫上与你见一面,你们若觉得合适,我再备礼去贵府提亲。”
不谙世事的李暮锦觉得燕康十分诚恳,也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如若将父母牵扯进来,他们同意了亲事,自己却不喜欢,岂不断送此生?
李暮锦答应了,并与燕康约定三日后羽花楼相见。
遂州城有两座名楼,都是吃酒的地方,一座叫羽花楼,文人墨客、官府政客偏爱来此叙话谈天。还有一座叫踏春楼,顾名思义,那是富家权贵夜夜笙歌的地方。
两座楼隔着一条街,一东一西,离得很远。
李暮锦和燕康约在了羽花楼。
羽花楼常年为燕康留一个雅间,供他宴请宾客。
李暮锦只记得自己在雅间内独自等了很久,喝了一壶新采的红茶,喝完不但没有解乏,反而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
李暮锦是在踏春楼色彩浓艳的大床上醒来的,当时浑身未着寸缕。
她惊恐万分的看向床中央铺着的雪白的一块绒布,中间点点落红是她的贞洁。
此时门开了,一个衣着暴露的美丽女人走了进来。
她丢给李暮锦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对她说,里头是她卖身的钱,钱是恩客给的。
可李暮锦甚至不知道她的“恩客”是谁。
李暮锦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明明去了羽花楼,为何会出现在踏春楼。是谁将她卖了,又是谁买了她。
唯一的答案在燕康身上,她靠着这点念头,跑去燕府找燕康。
可守门的侍从将她拦住,告诉她,大人今日在家处理了一天公务,根本没有离过府。
李暮锦浑身力气骤失。
她软坐在地,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圈套,燕康给她画了一个圈,定好了价,不用出面便收了渔翁之利。
泪水顺着李暮锦精巧的下颌缓缓落下,她耸肩哭泣,说道:“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可父亲忌惮燕康的权势,无法替我做主……我本想一死了之,可父亲替我找好了相公,说我已经够让他们蒙羞,要死也要到了夫家再死……”
樊熹离李暮锦最近,尽管男女授受不亲,他还是将手置于李暮锦肩上,安抚地拍了拍。
“将军!”李暮锦又跪了下来,“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让燕康逍遥法外。他如今去长陵享受荣华富贵,可世间不知还有多少如我这般的女子正在被人羞辱……霍将军,这遂州城已经烂透了,靖北军自老王爷开始就是正义之师,您现在是靖北军的主帅,除了您没人能救我们了!”
霍松声从不介意别人将他与靖北王放在一起比较,他知道比不上,有时他会想,若是戚时靖还在世,会不会满意他治下的靖北军。靖北军如今在大历处境尴尬,老王爷会不会对他感到失望。
他总是想做的好一点,更好一点,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他下去见到戚时靖和两位兄长,好歹能有个交代。
靖北军是正义之师,曾浴血奋战,保家卫国。
后来赤雪埋忠骨,戚家污名满身,成了无人能道的忌讳。
此间竟还有人敢提及靖北军,还有人记得老王爷。
“你可知世人眼中的靖北军是何模样?老王爷又是什么人?”
“我只道人在做,天在看。”李暮锦说,“昔年靖北王大败回讫,凯旋回朝,长陵城中万人空巷之景历历在目。不论如今世人眼中是否还有靖北军,可还记得老王爷,对我来说,老王爷治下的靖北军英勇善战,是当之无愧的雪域英雄。”
霍松声忽然被溯望原上的风雪迷了双眼,恍惚间看见十岁的自己。
那天晴空万里,班师回朝的靖北军刚入城门,家丁便将信儿传入了侯府。
霍松声心急见戚时靖,不等他那同样也在等信儿的爹,匆匆便跑了出去。
吴伯跟在后面边追边喊:“小侯爷!二公子!你们慢点儿跑,街上都是车马,伤到哪儿我可活不成咯!”
长陵街头人山人海,仅留了一条窄道供军队行走。霍松声跑了很久,也很远,然后一头撞进戚时靖宽广的胸膛里。
他被战场上勇猛无敌的“杀神”抱起来,被粗粝的大手狠狠揉脑袋,被扛上肩头享受专属于靖北王的荣耀。
那时霍松声的志向还不是做将军,他更喜欢读书写字,时常同戚时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说长大了要去军中做军师,指挥靖北王上阵杀敌。
而那时的戚时靖总是笑着答应,说会等霍松声好好长大。
霍松声确实好好长大了,十年寒窗,就等第二年参加春闱。
他替自己规划好了人生,科举、入仕、先入翰林、再入内阁,等他在朝中站稳脚跟,便向皇上求个恩典,让他去漠北做靖北王的军师,为大历稳固江山。
可他等来了什么呢。
那年的溯望原冰雪连天,鲜红的颜色烧灼了霍松声的眼睛。
三天三夜,他找到了他的英雄,却拼凑不出戚时靖完整的身体。
霍松声深吸一口气,将李暮锦拉了起来:“这件事我知道了,安全起见,姑娘先留在阁王寺吧。”
说完便与樊熹出了厢房。
樊熹说道:“若李姑娘所言非虚,燕康一事恐怕牵连甚广。三哥,你可想到对策?”
寺中松径幽幽,霍松声反问道:“李姑娘说的羽花楼和踏春楼,你听得耳熟么?”
樊熹其实在李暮锦甫一提及羽花楼时便想到了一个地方,他点头道:“长陵的飞仙楼与清欢阁似乎异曲同工。”
霍松声沉声说:“我要走一趟。”
“三哥,长陵城的人都认得你,只怕还没到门口,消息已经越过朱雀门了。”
霍松声让他放心:“我自有方法,倒是你,刚刚上任便离开遂州,叫人知晓易落口实,今日便回去吧。”
樊熹点头应允。
霍松声策马返回侯府,直觉告诉他,李暮锦的遭遇与船上所运送的“货物”,应当出自同一伙人手里。
第十三章
霍松声一回侯府便找来春信,将李暮锦的事情和他说了。
春信听后觉得奇怪:“若如主子所想,李暮锦与遂州货船背后是同一主谋,那为何对方对船上人赶尽杀绝,却给了李暮锦逃生的机会?他们就不怕李暮锦状告官府,闹得人尽皆知吗?”
“所以我要去清欢阁看看。”霍松声沉吟道,“我总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真有联系,幕后之人筹谋多年不露破绽,这才几天便接连被我撞破,好像是有人特意将他们抖搂在我眼前似的。”
“不管怎么说,将李暮锦独自一人留在阁王寺我不太放心,春信,你去盯着她。”
春信领命,即刻便赶往阁王寺。
霍松声回房换衣服,路遇吴伯,老头刚从南苑出来,怀里抱着要去送洗的床具。
“吴伯。”霍松声喊住他,“你干什么去?”
吴伯停下来:“奥,南苑的公子离开了,我将床具拿去送洗。”
“走了?”霍松声皱起眉,“什么时候走的?往哪儿走了?”
吴伯给他问的愣了一下,说道:“小侯爷走后没多久,公子便带着他家小孩儿走了,还说若小侯爷问起来,便说他身体已经无恙,不便在府上多叨扰。如果有缘,还会再见的。至于往哪儿走了……我老头子倒是没跟着看。”
敢情那人在他面前的温顺都是装的,就等着他离家,好带着符尘跑路。
霍松声有点上火,大冷天热的鬓角冒汗。
吴伯将东西交给下人,端水进了霍松声的房间,给他拧帕子擦汗。
霍松声脸色很臭,擦完将帕子扔进盆里,水溅的到处都是。
“算了。”半晌他说,“又不是犯人,我还能一直捆着他不成。”
吴伯听着觉得不是这么个意思,问道:“小侯爷,可是我们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