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第38章

一个人的底气源于她所拥有的一切。

赵安邈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赵韵书明明失去了所有,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的人离去了,但爱亘古不变。

或许这就是原因。

而此时,高座之上,赵渊终于看不下去,质问道:“你们究竟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赵安邈!谁准你在寝殿私设灵位,供奉罪臣!谁给你的胆子,勾结杜隐丞,私修航道外通回讫!”赵渊痛骂道,“还有你!谁准你带走罪臣牌位!给朕放下!朕要烧了戚庭晔的牌位,让戚家永永远远消失在朕的视线里!”

第三十八章

“儿臣也是戚家人,”赵韵书目光掠起,用平静的口吻说了一句堪比惊涛骇浪的话,“父皇也要将儿臣一起烧了吗?”

这十年来,已经鲜少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戚家,谁都知道戚家是皇上的忌讳,长陵宫中常伴君主左右的人更是草木皆兵,连同音字都要避讳,以免犯了皇上大忌。

那年霍松声为求恢复靖北军建制,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惹得龙颜大怒,恩典是求到了,自己也差不多去了半条命。之后霍松声在皇帝面前也收敛几分,他需要留住靖北军,自然不会轻易触碰皇上逆鳞。

浸月公主与皇上的父女之情因为戚家谋逆而生芥蒂,久而久之,赵渊越来越不待见赵韵书,赵韵书也习惯闭门不出。

这是继霍松声跪求恩典后,第一次有人在赵渊面前如此直白的提起戚家。

对赵渊来说,戚家犹如无法从大历根除的一块毒疮,他们活在一代人永恒的记忆里,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提醒赵渊,戚家真实的存在过,并且后患无穷。

赵渊老了,他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满覆沧桑的灰,可戚家这根针,叫他彻夜难眠,每每想起便扎心般痛。

“赵韵书,”赵渊居高临下看着赵韵书,冰冷道,“你若想死,朕也可以成全。”

赵韵书尚未作出反应,霍松声先败下阵来。

“皇上!”

赵韵书轻蔑一笑,将霍松声向后一扯:“父皇这些年杀的人还少吗,也不差韵书这一个吧。”

“阿姐!”霍松声脸都白了,赵韵书字字句句在戳皇帝的肺管子,好像真不要命了。

赵渊点头称“好”,说道:“那朕就成全你,送你下去和戚庭晔夫妻团聚。”

羽林军在赵渊一声令下,霎时动了起来。

霍松声顶在前面,威吓道:“谁敢上前!”

一个大历长公主,一个南林小侯爷,都是皇亲国戚,长陵城里的大人物。

羽林军顿了顿,听赵渊道:“你们是朕的兵,还是他霍松声的兵!”

刀枪剑戟纷纷出鞘,闪烁的刀光灼刺霍松声的眼睛。

“皇上。”林霰从位上起身,来到殿前,羽林军寒凉的剑梢正对着他,“皇上息怒,今日是观星吉日,大殿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杜隐丞的尸体还躺在那无人收拾,血流了一地。

赵渊面色稍缓,言语却不肯退让:“赵韵书以下犯上,朕念在父女情分,可以不追究,但那牌位必须烧了。”

“自然要烧。”

林霰抬了抬手,羽林军顺势收起刀剑。

他转过身来,视线缓缓下移落到赵韵书手里的牌位上。

“公主方才有句话说错了。”林霰脸色很白,鬓角微湿,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除此之外他无悲无喜,面相清冷寡淡不说,细看起来,还有些冰冷无情。

赵韵书看着他的眼睛,用力攥着牌位的手掌不明显的颤抖。

“公主生来便是皇室之人,您姓赵,是大历长公主,您所拥有的一切皆是皇上赠予,包括您的夫君。”林霰缓缓说道,像一块打磨圆滑的石头,“您是大历的脸面,您的尊卑荣辱亦是大历的尊卑荣辱,戚家谋逆犯上,自食恶果,是大历之耻,亦是公主之耻。”

林霰一步步接近赵韵书,轻轻握住了那块冰冷的木头。

“公主,烧去这些耻辱吧。”林霰的右手没有力气,却很轻易将牌位从赵韵书手里接了过来,“烧掉这罪恶的一切。”

大殿中央正燃烧着炉火。

林霰的手腕被人攥住,回头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

“不要……”

霍松声无声地说。

林霰拂掉他的手,木牌掉落下去,炉火猛地往上蹿了一下,林霰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应当被记住的,不应当被记住的,在此刻都化作青烟。

赵韵书一言不发的离开广垣宫。

几名侍卫跟了上去,护送她回公主府。

林霰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走向杜隐丞的尸体。

杜隐丞被章有良一刀正中脏腑,失血过多而死。

赵珩勾动唇角,讥讽道:“首辅大人专爱做堵人口舌之事,昨夜是燕康,今日是杜隐丞。看来替首辅办事得要再仔细小心,一不留神便步了他二人的后尘。”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遮掩。

章有良抚了把花白的胡子,说道:“宸王不必再套话,燕康是我杀的,若再来一次,我仍是这般选择。”

“首辅大人不愧是安邈最忠心的一条狗,可惜站错了队,入错了门。”

赵安邈从燃烧的炉火上回过神来,她性格要强,这么多年在人前从未有过颓唐的时候,此时却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好似灵魂都随着烧白的烟灰一同四散飞去。

人的一生似乎一直在做选择题。

赵安邈也不例外,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如同章有良一样,如果时间倒回到十年前,她仍然会选择走出那道宫门,骑上赶赴溯望原的烈马,从此改写自己的人生。

“父皇。”赵安邈四处看了看,问道,“时€€呢?时€€怎么不在?”

赵时€€,赵渊老来得子生下的皇十三子,是赵渊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岁。

有关皇十三子,宫中传言甚多,因为赵时€€几乎不会出现在人前。

有人说他是皇上醉酒后与宫女所生,也有人说是皇上微服私访时,在民间留情。可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一条,赵时€€的生母身份不高。

因此,宫中无人在意赵渊的这个小儿子,很多人更是忘记赵时€€的存在。

若是赵安邈不提起这个名字,没人想得起来,赵渊好像也不太想提,皱眉道:“大公主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立即押解回公主殿,听候发落。”

“父皇,儿臣只是问一句,你紧张什么,兴许日后就见不到了。”赵安邈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忽而掩着唇笑了,“他毕竟是我生的,哪怕我再不喜欢他,再想要他死,到最后,竟然也有点想要见他。父皇,你说人怎么那么奇怪,有时血那么冷,有时又那么热。”

第三十九章

“赵安邈!”赵渊一把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碗筷酒盏叮叮当当滚落台阶,“给我滚!都给我滚!”

龙颜大怒,殿内大臣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赵安邈坐在地上笑,声音盖过匆匆脚步声,谁都知道昔日荣宠一时的大公主已经不复存在。

殿外的天如浓墨般黑,风太大了,林霰一出门便扶着宫外漆红廊柱止不住地咳。

赵珩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说要送他回去。

林霰摇了摇头,嘶哑道:“林霰明日登门拜访,王爷先回吧。”

背后殿门缓缓合上,隔绝赵安邈疯癫的笑声。

人走的差不多了,林霰脚步虚浮地走下青灰石阶。

他走一步便要停一下,似乎仅仅是这个动作就会耗费掉他所有的体力。

十八级台阶,林霰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台阶下有一道背影,霍松声平日总扎着高高的马尾,明明是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可林霰看着,总觉得他有一股子脱不开的少年气。只有穿朝服时,他会改戴发冠,一张俊脸露着,看起来多了几分稳重。

霍松声抱着胳膊等在那里,等林霰走到身边时便侧目看他。

寒风吹着,霍松声眼底的红很难散去,连鼻尖也沾染上了绯色。

“跟我走。”霍松声说。

林霰很难拒绝这样的霍松声。

从广垣宫到午门这一路,霍松声没有同林霰说一句话。

符尘不知几时来的,在宫门外守着,冻得直跺脚。

见他们终于出来,符尘哈了口气,说道:“一顿饭吃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个夜晚确实难熬了些。

林霰和霍松声相继上了马车。

车内暖香扑面,霍松声坐好后便直问道:“赵时€€是谁的孩子?”

林霰没有半点停顿:“不知道。”

霍松声倏地抬起眼。

林霰知道自己在霍松声那里并不可信,可这次说的真是实话,便强调说:“我真的不知道,或许赵安邈自己都不知道。”

霍松声对此事隐约有些印象,但不深刻。

十年前,也就是戚家出事那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赵安邈。当时宫中有传言说她失踪了,但很快,赵渊亲自出面,称赵安邈只是病了,需要长期静养。

赵安邈十年前还只是个安静的小姑娘,霍松声与她交流并不多,而且那时他沉浸在戚家父子战死的悲痛中,根本无心他顾。

后来赵安邈再出现,便换了一个人,从前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小姑娘日渐气盛。正是这时候,赵韵书逐渐被赵渊疏远,而赵安邈取代了她的哥哥赵珏,一步步站到了权力之巅。

至于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林霰查了很久才得以将那些碎片还原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受伤的不止是赵安邈,林霰每想起一次,便觉得被那些锋利的碎片割伤一次。他这十年似乎一直在此类近乎凌迟的痛苦中艰难的活着,每当觉得坚持不下去,便将过去拉出来,让自己再痛一回,只有这时候,他才能感知到,自己是个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回忆尖利的碎片扎在心上,赵安邈看看血肉模糊的自己,耳边是赵渊愤怒到极致粗粝的嗓音。

“赵安邈!朕替你收拾残局!替你撒谎瞒骗天下!让你在长陵耀武扬威,给你无尽的权力与享不尽的富贵!你为何要行叛国之事!为何要令皇室蒙羞?你让朕颜面何存?!”

赵安邈头脑昏聩,被赵渊的怒吼吵的耳朵嗡嗡地叫。

“颜面……”她低低重复着赵渊的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是在笑,“皇室颜面这么重要,父皇怎么没在十年前就杀了儿臣?”

赵渊指着赵安邈的鼻子,质问她:“若非顾念父女之情,你以为朕会留你?!”

“父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赵安邈的笑容挂在嘴角,觉得父皇可真虚伪啊,为什么到如今还要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私自出宫,遭奸人污辱,留下孽种,是我活该。但父皇,你便没有私心吗?”

赵安邈颤巍巍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将时€€认作皇子,不止是要替我遮掩吧。你迟迟不立太子,不传皇位,眼睁睁看着我与赵珩厮杀,为什么啊?你不就是想将皇权更牢更长久的握在手心里吗?你蓄意培养我,扶植我在宫中势力,让我牵制赵珩,令朝野内外都以为我和赵珩是大历未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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