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隐丞发丝凌乱,满脸是血,看起来相当恐怖。
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模样极其疯癫:“感人,真感人!”
杜隐丞摊开手中卷轴,被血糊住的视线并不清晰。他眯着眼睛努力分辨,想要看清纸上记录的数字,一行行,一字字皆是他这么多年所付心血。
他猛地撕烂卷轴,用力甩开。
“墙倒众人推,昔日你们跪在我脚边,求我临幸时可不是这般模样。”杜隐丞一一看过她们的脸,“你们倒是姐妹情深,偏我是个恶人。”
杜隐丞又一颠一颠的笑起来:“你们可知,是谁出的主意,将你们送到我床上的!”
赵安邈双手攥住裙摆,脸色难看至极点。
“是她!”杜隐丞疯狗般向前一扑,扑到赵安邈桌前,“同为女人,你怎么如此恶毒?!”
几名官兵抓住杜隐丞的手臂,将他向后拉扯。
杜隐丞力气极大,毫无人样可言,边往前挣扎边吼:“我替你卖命这么多年,你却为自保将我供出!我口袋的黄金白银,有多少送入你公主府,你今日荣华富贵,手中权力荣柄,有多少是我为你挣来的!赵安邈!你好狠毒的心,竟然过河拆桥!”
“啪”一巴掌。
赵安邈尖利的指甲在杜隐丞面上划出红痕。
章有良一脚将他踢出老远:“公主清誉岂是你能诋毁的!”
“诋毁哈哈哈哈哈哈哈!”杜隐丞满口是血,形容可怖,“大历的公主不也在我脚下匍匐,求我帮她登上至尊宝座?!你们以为你们的公主有多干净,不也是个被别人玩过的贱货!‘我有多不幸,就要让她们和我一样不幸’,赵安邈,这话你亲口说的,没忘记吧!你嫉妒赵韵书,要将她送去回讫!你爱慕你的姐夫,年年在公主殿内设灵祭拜罪臣,做梦都喊戚庭晔的名字,你€€€€”
话音戛然而止。
杜隐丞吐出一口血,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腰腹。
一把剑穿透身体。
章有良双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杜隐丞口中的血滴在剑上,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可血源源不断从他手中淌出。
他双膝软倒,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怨恨地盯着赵安邈,一字一句将话说完:“你、好、不、要、脸。”
然后脖子一歪,断气了。
大殿内安静的只能听见林霰阵阵咳嗽声。
那声音起初还很低,后来愈演愈烈,逐渐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一声接一声,撕扯着人的心肺。
霍松声离他最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赵韵书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眸震颤地看着林霰。
林霰摇摇头,手无力地推在霍松声胸口:“放、放手。”
霍松声说:“我帮你喊太医。”
“不用……”林霰抓住他,“我没事。”
霍松声摸他的腰,熟门熟路找到林霰放药的瓶子。
林霰手抖得非常厉害,什么都拿不住。
霍松声倒一粒出来,塞入林霰口中,端起桌上的水喂给他。
林霰脸色惨白,额头浮起一层虚汗。
霍松声就用手给他擦,赵韵书适时递了自己的帕子过来。
霍松声微微一愣。
赵韵书的动作不是要给他帕子,而是要替林霰擦汗。
霍松声感觉自己的腰被人很轻地捏了一下,接着他条件反射的截住赵韵书的手,从她手中抽走了帕子。
赵韵书自觉失态,垂下眼睛,坐去旁边。
霍松声给林霰擦完汗才发现皇上一直在看着他们。
若是被皇帝发现赵韵书刚才的动作……
一个守寡的公主,一个外男,林霰怕是要没命。
赵渊此刻倒也想不了那么多,杜隐丞的话早已让他心海翻腾。
他一时不知大公主结党营私、大公主失贞、大公主私自祭拜罪臣,究竟哪个更严重,这其中任何一个传出去都是丑闻,都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赵安邈安静许久,已无不久前扇杜隐丞巴掌的气势。
她看着地上的尸体,杜隐丞的血流到脚边,染红了她素白色的纱裙。
赵安邈鲜少在人前穿的如此素净,可还是被血污弄脏了衣服。
她嫌恶地皱起眉,伸手捞了一把衣角,于是连手上也是血渍。
太脏了。
赵安邈用力擦着手,养尊处优的公主皮肤娇嫩,稍微用点力便变得通红,再用力便红肿破皮。
章有良心疼地拦住她,悲切道:“安邈!”
赵安邈停了下来,歪歪斜斜地扯起嘴角,紧接着掉了一行泪下来。
“老师……”
赵安邈轻声说:“我受够了。”
第三十七章
赵安邈幼时文静怕生,在赵渊的一众儿女中并不突出,特别是有浸月公主在前,她便更显逊色。
如果说赵韵书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赵安邈从小到大几乎不被自己的父皇重视。她与赵韵书相差三岁,自幼听到的,便是浸月长公主如何如何,诸如,长公主随皇上秋猎,英姿飒爽,猎得白狐。再比如,长公主主持长陵灯会,吟诗作对,文采斐然。
赵韵书是大历第一美人,被视作大历的门面,受百官喜爱,受人民爱戴。
而那时的赵安邈深居宫中,还在学着怎样做一个公主,或者说,怎样成为赵韵书。
赵安邈用力擦拭面颊上的泪水,高昂着头,以她一贯的姿态,傲然睥睨大历朝臣。
赵渊深深看着她,恍惚间想起安邈幼时向他讨要饴糖的情景。
当年软糯的女儿怎么都无法和面前这个女人重合,如今的赵安邈站在权力之巅,早已成为权位的囚徒。
从公主殿内搜寻而来的灵牌香烛弃之脚下,赵安邈蹲在地上,捡起了写有“戚庭晔之灵位”的牌位,轻轻吹了吹沾染在上面的灰。
东西是在赵安邈寝殿内的暗阁搜出来的,羽林军进去的时候,熏香扑面,想必每日都有人来点香祭拜。
赵渊面部肌肉狠狠抽动着,被针刺般,双手紧握成拳。
“安邈,”赵珩皱起眉,斥责道,“私自供奉罪臣灵位,这是重罪。”
赵安邈仿佛没听见般,细细看着牌位上的名字,仿佛透过生冷的文字,能看见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人。
“安邈!”赵珩语气更重了些,“还不快将牌位放下!”
赵安邈撩起眼帘:“皇兄,你很得意吧。”
她将牌位端正放在桌子中央,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
“来人。”赵珩并不接她的话,“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
“谁敢!”
“慢着!”
两道女声叠在一起。
赵渊周身一震,看向赵韵书。
林霰手按在桌上,做了个起身的动作:“长公主……”
赵韵书没有看他,走过去将牌位拿了起来。
“安邈有心了。”赵韵书面色沉静,“我替庭晔谢谢你,灵位便交还给我吧。”
赵韵书虽然说的客气,却用了“交还”二字,表明自己才是戚庭晔的夫人。
赵安邈斜眼打量着赵韵书,觉得她不如十年前年轻漂亮,这么多年简居公主府,过去多少光彩都已化作潦潦尘埃,连皇上的恩宠也不复存在。
“皇长姐。”赵安邈忍不住笑道,“如果庭晔哥还在,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霍松声冲出来挡在赵韵书身前:“赵安邈,你不要太过分。”
赵韵书静静站在一旁,没有要与赵安邈比较的心思,她过来似乎只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全都不值一提。
“你我同为女子,我虚长你几岁,这些年也算经历过一些事。”赵韵书缓缓说道,“安邈,我知道想要在这座吃人的皇城中立足很难,但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不是吗!”赵安邈脸上的笑容变了味,她应当是有许多不平与委屈的,却从未与人讲过,“从小到大,抢风头的事你做的还少吗?所有人提起你都是称赞,每个人都说我不如你,你在外面耀武扬威,父皇最疼爱的是你,庭晔哥眼里也只有你,你不过是比我早生三年,你凭什么?”
凭的是什么呢?
赵韵书在深呼吸的同时,飞速回忆一遍自己的前半生。
作为大历长公主,光鲜亮丽的身份背后,是无数血泪堆砌。
赵韵书从小便知道,在其位,要谋其事。她身为长公主,不能只做一只易碎的花瓶。
人人看她抬弓射箭,箭无虚发,却无人知晓她彻夜拉弓,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覆满厚茧。人人道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不知她为练好一个字,可以重复千万遍,不知答不上先生的题,戒尺落在身上时有多痛。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赵韵书也不例外,所以她必须比别人多做一点,再勇敢一点。
男人能上阵杀敌,女人也可领兵打仗,她从没想过要取代谁、拥有谁的天下,她想的从来都是怎样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国家和子民。
她一出生便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富贵与荣华,自然要承受等量的苦难与磨砺,如此才算与国家和百姓站在一起。
赵韵书是这样想的,戚庭晔亦是如此。
戚庭晔从来不会因为赵韵书是女子而轻视她,他陪赵韵书练箭,一练就是一天,赵韵书不喊停,他也不喊,心肠硬得厉害,却会在结束后替她包扎伤口。他还会陪赵韵书读书练字,二人一起弹琴对弈,是分寸不让的对手,也是琴瑟和鸣的爱侣。
戚庭晔带赵韵书上战场,丢一支军队给她带,靖北军军纪严明,长公主犯了军规一视同仁,打是自己亲手打的,一点水都不放,晚上回了营地,又心疼的给她上药。
戚庭晔没有阻止过赵韵书想做的任何事,那些年里,他们磕磕绊绊的长大,最终成长为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这些别人不需要知道,更不需要懂。
那是赵韵书最精彩的岁月,每一幕都有戚庭晔的身影,所以此后岁岁年年,哪怕孤身一人,也不会彷徨害怕。
“我凭的是什么不重要。”赵韵书说,“我只知道,我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