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霍松声并不是天生的良将,他幼时被父母保护的太好,以至于不懂朝廷诡谲与战场残酷。他的成长,他所有的勋章都是在一场又一场战斗中拼杀出来的。他打过最硬的仗,受过辱,险象环生过,输过,但从来没服过输。
松霜剑一点点脱离剑鞘,剑柄上的霜花吊坠在斜阳稀疏的光华中被染上浓烈的颜色。
霍松声要尽可能拦住东厂的人,不能让他们和赵珩的府兵会合,他要拖延,拖到霍城赶上来!
“驾!”
霍松声用力抽了下马屁股,长腿一夹,突然向山路上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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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家宴,按例皇室子弟亲眷都要出席。
广垣宫陆陆续续进着人,林霰坐在左侧第二排首个位置上,比部分亲王坐的还要靠前,足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林霰身边就是赵冉,赵冉三年没有回宫,刚才进门时引起不小骚动。
三年前赵冉离开长陵时,最后一次在广垣宫亮相是穿着僧人衣裳的,当时他已剃光了头发,来宫中拜别皇帝,亦是表明自己的心志。今日他没有再着僧侣服饰,而是换上皇子宫服,因为没有头发,他还用一块藏色围巾将头颈一块包裹起来。
三年过去,如今赵冉以这副形象再次出现在宫中,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他已决心要重返长陵。
林霰与赵冉没有过多交谈,只是落座时打了个招呼。
反观赵珩似乎是坐不住了,端着酒杯从对面来找赵冉寒暄。
二人你来我往喝了几杯,互相试探着。
林霰低着头听他们说话,右手时不时捏起左手背上的伤口,他必须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过了一会儿,河长明也来了,坐在林霰对面。
河长明出行身边会跟着司南鉴的小官,这是皇帝给他的特权,准许他带着侍从入宫。
林霰看了眼跟在河长明身后的人,对方恰好抬起头来,晃一口白牙朝林霰笑了笑,是谢逸。
赵珩也看见河长明进来,回过头,视线扫过谢逸时顿了顿。
这个人他没见过。
这时,小太监吊着嗓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皇上驾到€€€€”
满座臣子纷纷起身,待赵渊出现,整齐行礼:“参见皇上。”
赵渊尚未坐上皇座,便抬手一甩袖子:“坐吧坐吧。”
秦芳若迈着碎步紧随赵渊身后,金阶下提起臂,让赵渊搭着他上去。
一年一次的宫中家宴,明日又是赵渊最重视的请神节,他心情极佳,坐下便开始笑,将下头坐着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到赵冉时明显一顿,竟勾勾手指,让赵冉上殿前去。
赵冉起身离席,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他身上。
到了阶下,赵渊又勾勾手:“上来,让朕好好看看。”
再往上就是龙椅,广垣宫金光璀璨的台阶从来都只有赵渊一个人踏。
赵珩紧盯着赵冉的脚步,看他一步步走上金阶,跪在赵渊脚边,眼神不禁变得阴沉起来。
赵渊拍拍赵冉的肩,似乎在借此判断儿子这些年独自在外过的好不好,然后说:“晏清,你我父子几年没见了?”
“晏清”是赵冉封王时御赐的封号,大历朝皇子封王都是单字封号,唯独赵冉不同,当年赵渊破例封他二字亲王,在宫中为他修建宫院,准许他住在宫里,可谓荣宠一时。
赵冉回答道:“父皇,上次一别,已有三年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赵渊手还搭着赵冉的肩,“父皇年岁大了,这些年时常梦见你们小的时候,醒来就想见见人,可你一走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你自己说说,应不应该?”
赵冉深深地低下头:“父皇,儿臣不孝。”
“今日家宴,朕见到你甚是欢喜,便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赵渊又一次给了赵冉一个台阶,“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赵冉跪地拜了赵渊三下,说道:“令父皇忧虑挂心三年已是大罪,儿臣只想日后能有机会弥补皇恩,将功赎罪。”
赵渊挂着珠串的手放在赵冉脸上,被体温暖热的珠玉就这么蹭着赵冉,这个动作有些温馨,竟有些像宫外一对寻常父子。
“知错就好。”赵渊笑着说,放赵冉回去了。
赵渊需要赵冉,亲自写玉帖让他入宫,唤他封号,都是主动示好,但他是一国之君,当年赵冉放弃皇子身份离宫是大逆不道,在这件事上,赵冉必须向他认错。
座下亲王皇子眼睁睁看着赵冉上了金阶,又看着他从金阶下来,前后短短时间,可朝中局势已经发生巨变。
赵冉回到位子上,赵渊将人都看了遍,发现霍松声不在,于是问道:“松声呢,他怎么没来?”
这话是问秦芳若的,玉帖都是他负责送到各家手中,今年来赴宴的名册赵渊看过,特地加上了霍松声,没道理将他漏掉。
秦芳若张望一眼,说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南林侯府看看,是不是小侯爷路上耽搁了。”
赵渊面露不满,还没发话,林霰突然开口:“皇上,不用问了,霍将军已经出城了。”
赵渊眉毛一竖:“出城?”
林霰点点头:“早上翰林学生给下官送文书,说见着霍将军带了几个人出了城,不知是要去哪。这个想必宸王最清楚,驿站应当有通报。”
赵渊看向赵珩。
赵珩嘴角抽动,林霰果然狡猾,皇帝对霍松声的动向非常敏感,三番五次借口将他留在长陵,若是被他知道霍松声出了城,还不得立刻警铃大作发动人去查?
林霰主动暴露霍松声出城的消息,还将话锋引到赵珩身上,他掌管全国驿站,若是不知道这事儿就是失职,明知皇上在意,知道这事儿不报也是失职。
赵珩咬咬牙,说道:“回禀父皇,驿站确实给过松声出城的消息,儿臣已经派人去追了,本想待家宴过后再向父皇禀报。”
此时赵渊却回想起几天前,霍松声问他要酒的事,当时霍松声说他们二人私下有联络,还要请赵珩喝酒。
他们俩个何时起交往的这么密切了?赵珩没有及时将霍松声出城的消息上报,究竟是不想影响家宴,还是已和霍松声密谋过什么,故意放他离开?
赵渊生性多疑,他不放心赵珩,转而命秦芳若调动东厂去找霍松声,务必要将他带回来。
秦芳若领了命,步下长阶去传令。
他要从左侧出殿,经过林霰身边时,明红色官袍的宽大袖口不慎碰倒了林霰放在桌角的酒盏。
酒盏青铜材质,落地时声响很亮。
秦芳若后退一步:“奴婢该死。”
林霰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酒盏。
赵渊看着他们,眉头一皱:“林卿,你的手是怎么了?”
林霰手背上的伤口太大了,紫红色的一片十分引人注目。
林霰微有些愕然地挡了一下手。
赵渊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灰头土脸的,你来,让朕看看。”
林霰将手背到身后去,说话时目光淡淡的从秦芳若脸上带过去:“皇上,臣只是身体不大舒服,老毛病了。”
林霰手上的伤很新,一看就是刚弄的,讲话还躲躲闪闪,赵渊脸一拉:“什么毛病还能将手伤成那样?林卿,朕不喜欢讲谎话的人。”
皇帝这么说话,威压马上就来了。
林霰走到大殿中间,屈膝跪下,双膝触地时觉出疼,他忍不住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渊说:“到底发生何事?”
林霰低垂着眉眼,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半晌才嗫喏出一个字:“臣……”
大殿安静非常,就在赵渊耐心快要耗尽之时,一道声音亮起。
“儿臣来说吧。”
赵韵书坐在最后,靠门口的位置,她一步步上前,纤瘦身姿挺拔如林间翠竹。
赵渊不解地问:“韵书,这里有你什么事?”
赵韵书倒是没跪,而是在林霰身旁站定,陈述般道:“儿臣入宫前在路上遇到了林大人,或者说碰巧救了他。当时林大人正被三名暗卫围堵,若非儿臣经过,恐怕此刻大人已经命丧黄泉了。”
“什么?!”赵渊简直不可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大历皇城竟然有暗卫当街谋害朝廷重臣?谁敢做这么无法无天的事!
“是谁干的?”赵渊本就被霍松声无故离都惹的心头不快,听了赵韵书的话之后更是一把火冲上头顶,“城防司和环城羽林军都是怎么当差的,这么大的事竟然无人通报?”
林霰跪在那儿听赵渊发火,眼底的风云骤然涌动起来。
赵渊果然不知道今日有一□□林军被调离长陵宫,而且已经出城之事。这令若是赵渊下的,他不可能问出这句话。但看宫内守卫有增无减,只可能是赵珩假传皇令,然后将自己的人伪装成羽林军混迹在宫中!
也就是说,赵珩今日已经做好了拦不住霍城就玉石俱焚的准备。
赵韵书道:“看穿着是宫里的人,里头有个红衣太监。”
一个“宫里”,一个“太监”,哪怕赵韵书没将话挑明,明眼人也知道这两条连一起指的就是东厂。
难怪林霰支支吾吾不肯讲明。
赵渊让秦芳若回来,秦芳若趔趄着脚步匍匐在殿下:“皇上,奴婢对此毫不知情啊!”
林霰缓缓抬起头,解围道:“皇上,暗卫当街行凶如此大胆,栽赃陷害也并非没有可能。臣也是思及这个,才未敢轻易断言。”
林霰讲话总是轻轻慢慢的,风似的往赵渊心头吹,让人听得舒服。
秦芳若连连点头:“林大人讲得对,定是有人陷害奴婢,陷害东厂!”
秦芳若毕竟陪了赵渊几十年,地位轻易不可撼动,况且在赵渊看来,秦芳若和林霰并无利益纠葛。
赵渊神色稍微缓和,先命人叫太医过来,再对林霰说:“林卿放心,朕一定查明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生事。”
城防司隶属于大理寺,实际上是赵珩在管。
赵渊对赵珩施以冷眼,话也不禁讲重了:“宸王,你怎么管的人?”
赵珩脸色也不好看,认责道:“是儿臣疏忽。”
“朕看你是手头上事太多了,管不过来。”赵渊说,“不如你将手上事列一列,朕看看能不能找别人帮你分担一点。”
座上人多,赵渊给赵珩留了面子,没直接夺他的权,但那意思十分明显,是打算将城防司交给别人。
赵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好”,可也无法违抗皇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愣是没吭声。
好好一个家宴,还没开席便弄成这样,在场的人都没了胃口。
林霰适时出声打个圆场:“臣恳请陛下将此事交给微臣调查,毕竟是有人想加害微臣,臣也想知道自己是招惹了哪位权贵。”
赵渊“嗯”了一声,应完就觉不妥,摆了摆手:“朕甚是忧心爱卿安危,你还是好好在府上养病,早日痊愈来给朕帮忙,至于这个案子……”
赵渊扫视一圈:“晏清,就交给你吧。”
第一百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