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马步行而来,到阶下调转方向,从广垣宫左侧绕过去,继续巡视。
林霰低头整理衣服,余光瞥见一抹明红身影。
“林大人。”
林霰回过头,看见来人便笑了:“厂公不在殿内侍奉皇上,怎么出来了。”
秦芳若手中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闻言便展开,踮起脚披在林霰肩上:“夜里凉,陛下忧心大人身体,特意叫咱家送披风来。”
林霰右手不便,左手又受了伤,去拽绳子时很不利索。
他挑起眉,微微歪着头看向秦芳若:“厂公行个方便。”
秦芳若从过来到现在,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上前一步,白生生一双手左右掐住披肩上的防风绳。
林霰正对着广垣宫紧闭的大门,能听见里面的乐曲声,暖黄色的火光将门上纹路虚化成模糊不清的阴影,斑驳的投射在林霰脸上。
“厂公啊。”
秦芳若抬头时就对上林霰那张明暗不清的脸,顿觉心惊。
秦芳若端的镇定,仔细将绳子系好,正要撤手时,手上一凉。
林霰用那只被踩伤的手攥住了秦芳若的手腕。
太监皮肉细薄,经不起半点苦楚,林霰还没用几分力,秦芳若便皱起了脸。
“大人使不得……”
守门的羽林军就在左右,秦芳若却不敢声张,他抠着林霰的手指:“大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
林霰的手掌持续发力,刚包扎好的手指又渗出血来,他打断道:“厂公,长陵局势瞬息万变,早上是一回事,到了晚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芳若后背发凉,听懂了林霰的弦外之音。
今日,秦芳若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打算杀林霰灭口,若他成了,今夜赵珩起兵十拿九稳。可这病秧子命大得很,锦衣卫几名精英前去刺杀都没能取他性命,他死了什么都好说,可他没死,赵珩这事儿还能不能成,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秦芳若不认为林霰是个不给自己留后手的人,他本就有把柄在林霰手中,没解决掉,转眼又多了一个。
皇上看重林霰,下令晏清王爷彻查此事,赵冉离宫多年,这是回宫后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个差事,他必须也绝对会办好,无论如何都得给皇上个交代,到时赵冉请林霰去喝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话怎么说,可都在林霰一张嘴里。
秦芳若被林霰捏的腕骨生疼,快断了般,声音越发尖细:“大人想如何?”
“要看厂公怎么选了。”林霰微俯下身,凑近秦芳若耳边说,“厂公,南林侯就要回来了,你大可以继续投靠宸王,可这皇位能不能到宸王手里,即便到了他手里,以宸王的性子又会怎样对待东厂,这些厂公可要考虑清楚。”
林霰松开手,伸直手指抵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我不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厂公,你想好,这是最后一次,我给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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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
符尘牵马出府,刚跨坐上去,忽然一辆马车拦住去路。
一名红衣太监提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可是林大人家的符小公子?”
符尘眸光锐利,警惕道:“你是谁?”
“咱家奉主公之命将此物送给公子。”太监跳下车,竟从怀中掏出一块纯金令牌,上头写着两个大字“东厂”。
这是可以号令整个东厂的都督令!
“见此令如见厂公,锦衣卫听从阁下号令。”
符尘没立刻去接,而是将太监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接着一语道破:“谢逸,你别玩了。”
“太监”嘴巴一张,缩着的肩膀展开,脖子也伸直了,清一清嗓子,尖细的声音立马变得磁性:“你怎么看出来的?”
符尘大多时候不靠谱,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东厂的东西我不可能随便接,先生那么了解我,怎么会随随便便让个太监来找我,要么这东西是假的,要么送东西的人是假的。”
“算你小子聪明。”谢逸把令牌甩给符尘,手一抹去掉脸上的易容,“拿着它去找霍松声,今夜宸王必反。”
符尘接过东西,摸摸口袋,硬邦邦的,竟又掏出一枚令牌。
这枚令牌比之都督令要简陋不少,黑铁材质,又冷又沉。
谢逸扫了一眼:“这是先生留的后手,不到万不得已别拿出来”
符尘说:“我担心东厂耍诈。”
“先生有数。”谢逸说,“事不宜迟,你快走吧,我还要回宫。”
符尘用力点头,驾着马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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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本就是皇室暗卫,蛰伏在宫中各个角落。
霍松声一声令下,锦衣卫瞬间倾巢而出。
赵渊眼睛都亮了,狠狠拍了一巴掌:“对!锦衣卫!朕的锦衣卫何在!芳若!诏他们来,朕重重有赏!”
秦芳若这步棋才是赌对了。
用锦衣卫来打赵珩,这对秦芳若来说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赵氏江山最看重名正言顺,即便赵珩今夜起兵成功,日后史书如何记载他皇位由来?再者,南林侯霍城、南方军统帅公孙武、西南军柏遂、包括刚封的镇北将军霍松声,这些人服不服赵珩?愿不愿意拥他为王?
赵珩手中的筹码太少了,他连最基本的军权都没有,靠羽林军和那点府兵去和南方军打?还是和西南军打?这几方兵力的元老都是霍城曾经的部下,霍松声还是他亲儿子,霍城想要集结兵力攻打长陵简直是易如反掌。
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霍城手中没有兵,却一直被赵渊忌惮?就是这个原因。
可以说在赵珩萌生逼宫这个想法时就已经输了。
霍城不可能由着赵珩胡来,没有兵力的宸王只是一副空架子,只要霍城活着,在庞大的南方势力集团面前,赵珩就如同一只蝼蚁。
在这个时候,秦芳若若是帮他,就是助纣为虐。将来清算时,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在这个时候放出锦衣卫,不单单是被林霰要挟,而且是为了自保。
刚被亲生儿子逼宫的、孤立无援的皇帝会永远记得他的功劳,皇帝的命是锦衣卫救的,这个皇位是东厂保住的,赵渊一生所求的皇权亦是他秦芳若拱手送上的。
秦芳若和赵珩的根本区别是,后者觊觎皇位,而前者只想活命。
这是秦芳若要杀林霰灭口的原因,也是他临阵倒戈帮助林霰的原因。
羽林军左支右绌,已经被锦衣卫包围起来。
赵珩眼见局势生变,猛地看向秦芳若:“无耻阉人,你敢背叛本王!”
秦芳若急忙撇清关系:“王爷不要狗急跳墙,逮到谁便咬。东厂听皇上一人号令,锦衣卫誓死效忠皇上,咱家从未投靠过王爷,何来背叛一说!”
“不要废话了!”赵渊走上前来,拽着锦衣卫将人往赵珩那边推,“给朕拿下这反贼!”
赵珩双目猩红如血,倏而仰天大笑起来。
“你这昏君,迟早会被身边这些奸臣害死!”赵珩侧目而视,长剑挡在身前,恨然目光一一从殿上诸人面前掠过。
说时迟那时快!
赵珩一脚踢飞遗落在地上的兵器,直冲赵渊身前的锦衣卫而去!
锦衣卫被一剑封喉,那剑刺穿锦衣卫的脖子,正停留在赵渊眉心。
滴滴答答的血顺着剑尖坠落,赵渊面若金纸,下一瞬竟被赵珩架着剑困在身前。
“让开。”赵珩咬牙切齿地看着冲上来的霍松声,“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他的命!”
赵渊吼声震耳:“逆子!朕是你父皇啊!!!”
“父皇?左一个反贼右一个孽障喊我的时候,你可将我当做你的儿子?”赵珩轻蔑一笑,“父皇,恐怕在你心中,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儿臣吧。幼时你抱韵书,抱皇兄,长大后你疼爱安邈,皇兄离宫多年,想走就走想回就回,回来仍然讨你喜欢,怎么到了儿臣这里,就要亲父子明算账了呢?”
“你还敢狡辩,还不承认自己有错!”
“儿臣何错之有?你将大历江山挥霍成如今这个样子,丢下一堆烂摊子给儿臣,儿臣替你收拾了,反倒成儿臣的过错了?”赵珩愤然说道,“这么多年,你利用安邈,利用我,为你的皇权铺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可你有做过一件身为一国之君、身为父皇该做的事吗?!你就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们自相残杀,为皇位争得你死我亡!”
“儿臣对你太失望了!对大历太失望了!”赵珩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不配做我的父皇,也不配做这个国家的统帅,你该休息了,我的皇上!”
赵珩掐住赵渊的脖子,剑锋对着前面:“滚开,本王要出宫!”
赵渊在赵珩掌下战栗,浑身打着摆子,仍不肯松口:“谁敢放他走!朕要谁的命!”
霍松声脸色铁青:“赵珩,放开皇上,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有没有退路本王说了才算!”赵珩吼道,“滚!!!”
锦衣卫的剑就抵在赵珩背后,赵珩一步步向前走,他们一步步追。
霍松声让开了,前面的羽林军、锦衣卫都让开了。
赵珩走到宫门前,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长明,跟本王走。”
河长明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那么混乱的场面,除了方才制止赵珩杀林霰以外,始终低着头喝茶。
直到这一刻,赵珩回头找了他一下,他才梦醒般抬起眼睛。
河长明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
谢逸眉头一皱,在河长明宽大的袖摆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干嘛?”
河长明又垂下眼睛,他并不能看见谢逸是怎样抓着他,却能清晰的感知到对方的温度。他冷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出几分暖意。
“这是我和他的事。”河长明半挑目光,挣开谢逸,“放手。”
林霰动了一下:“长……”
河长明看向他,极轻地摇了摇头。
河长明一步步走向赵珩,听见赵渊言辞激烈的骂语。
百里航已经为赵珩备好离宫的马匹,就等在门口。
河长明停下来,虚握的手掌中安放着几枚铜钱:“再最后为陛下卜个卦吧。”
赵渊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打死也没想到河长明和赵珩竟是一伙的。
铜钱在河长明手中发出铃铛声响,一枚、两枚、三枚,整齐码在掌心。
河长明看了一眼,鲜少的展露笑容。
他像是布下箴言,又似是留下诅咒,说道:“皇上,大历的气数尽了。”
赵珩撤了剑,长臂一揽将河长明勾上马。
烈马疯狂的在皇宫中奔驰,赵渊还未下令,霍松声已经带人追了上去。
老皇帝像是突然间被打碎了脊骨,眨眼老了十岁。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抬头,巍峨宫墙上破开一道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