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赵渊一口气没接上来,狠狠摔在了石板路上。
第一百零五章
又一场冬雪降下,大历全境一夜之间降了温。
这是赵渊登基以来最惨淡的一次请神节,宸王起兵谋反之事伴随着簌簌而下的雪花,如风暴般传遍全境。宫里的缉拿令天没亮便送往全国,没人有心思过这个节了,百姓们唯恐长陵会起战火,纷纷闭门不出,一家人聚在一起好歹算是个团圆年。
赵渊那一摔便再没起来,当时他周围没站人,连拉一把的人都没有,那么大年纪,又经历一场情绪波动,这么一摔几乎去了半条命。
广垣宫里的太医堆的走不动道,从家宴出来的亲王们就跪在外室,打哈欠的打哈欠,冲瞌睡的冲瞌睡,总之也不是真的关心赵渊的死活。
赵渊子孙并不算多,现在还陪在身边的也就剩下赵韵书和赵冉了。
赵冉回来的正是时候,赵安邈倒了,赵珩又反了,朝臣被养的懦弱无能,竟连一个能拿主意、做决定的人都没有。
常言道“乱世出英雄”,当年内忧外患,赵渊攘内安外,最终夺得皇位,赵冉和他当年确有几分相似。
赵渊昏睡不醒,朝中大局需要有人主持。
内阁首辅之位悬而未决,六部新换了一批人,整个长陵的文官集团犹如一盘散沙。
林霰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皇上无法起身,不如就由晏清王爷赵冉先代为主持国事。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人选可用,朝臣们表示赞同。
赵冉也总算理解了林霰口中所说的“会让王爷名正言顺返回长陵朝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请神节当天上午,赵渊在内室被太医诊治。
一门之隔的大殿上,赵冉第一次主持了大历早朝。
朝上,赵冉代行天子之职下令捉拿宸王赵珩,并给了南方军最高级别的指挥令,请公孙武在最短时间内清理南方乱局。同时,他还对长陵宫上下下了封口令,严禁将皇上病重的消息传递出去,若有风声泄露,斩立决。
散朝后,赵冉将林霰留了下来。
“大人留步。”赵冉要帮忙处理国事,这些日子得住在宫中,他披了件外套与林霰一道出去,“我送一送大人。”
林霰微微低头:“劳驾王爷了。”
外面还下着雪,太监递上伞来,林霰要接时被赵冉拦住了:“大人手受了伤,我来吧。”
林霰摇了摇头:“不敢劳烦王爷。”
毕竟是在宫中,让一个皇子给大臣撑伞,被别人看见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赵冉懂的分寸,便没有强求,与林霰各自打了把伞朝宫门外走。
雪粒飞扑着,很干,打在面上粗粝粝的。
赵冉说:“多谢大人筹谋。”
“王爷不必如此,臣所作所为,不单单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臣自己。”
林霰是靖北军旧人,昔日靖北军求救的密信辗转几番传不到长陵,是赵珩只手遮天拦下了一切。当初他得逞了,所以今天故技重施,以为世上之事只要他不想,就能永远不见天日,林霰偏偏要让他知道自己错了,让他尝到切肤的痛。
赵冉了解林霰的目的,但这句道谢是发自肺腑:“不仅如此,我还要感谢先生将我带回樊笼。”
若不是林霰亲自上回岚山请人,赵冉现在还在用一颗沾染俗世的心念经打坐,修所谓的道,做无用之功。
“确实,修行不在乎时间地点,此次回到长陵,我竟觉得比在回澜寺还要平静。”
林霰轻轻笑了,伞沿勾勒出他上扬的嘴角:“这一堆烂摊子都丢给王爷,您还觉得平静?”
“嗯。”赵冉说,“从前治国理政,心里装着事儿,知道是为了百姓,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所以才会因为父皇疏远而心灰意冷。如今心境不同了,我想让事情都简单一点,纯粹一点,谁当君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要为百姓,为国家。”
“民乃立国之基,此次南方流民霍乱便是最好的例证,不要小看百姓的力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有民生幸福,国家才能稳定。”
赵冉点点头:“南方军镇压不是长久之计,先生昨日与我探讨霍乱的根源,我在想,想要彻底解决流民问题,是不是要从土地入手。”
宫道悠长,雪落在上面,有些湿。
林霰提起官服下摆,问道:“王爷有何想法?”
赵冉沉吟片刻,缓缓说:“大人昨日提到,父皇为安抚各封地王,以赐予土地作为补偿,土地可以生财,由此激发封王进一步圈占土地的欲望。所以我认为,首先要取消赐地这一做法,将圈占的土地收回来,杜绝封王侵占百姓权益的可能。”
林霰听罢轻应一声:“各封地亲王大多是皇亲国戚,向来只知伸手要东西,想把土地从他们手中拿走,王爷想过后果吗?”
赵冉说:“那我们用别的东西代替,比如……房产?”
“也是个方法,但房产与土地相比,利益太微薄了。”林霰将伞抬高一点,露出脸来,“对待这些人不能太过急功近利,说到底都是皇室中人,面子里子都要顾全,既不能伤了和气,也不能有损王爷您的名誉,更重要的不能让他们一直吸血。
一国之策很难一碗水端平,往往顾此失彼,但要有个度,亲王们可以有怨言,但我们要做到让他们挑刺也没有道理,一步步慢慢来,循序渐进将土地收归国有。比如,您可以先按亲王血缘亲疏、世系远近,重新划分亲王持有土地的数量,限制朝廷赐予的范围。
当前的国策,亲王们享有大量土地,却毋需纳税,这点有失公允。国库本就空虚,王爷大可以内乱为由,请求各地亲王财政支持,先按最低税额上缴朝廷一部分,往后再一点点将税点提上来,逐渐形成常态。
人都是无往不利,等这些贵族发现土地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向外圈占,此时朝廷再下手将无主土地收归国有,开垦拓荒,待恢复生力后将土地承包给农民,农民对土地行使占有、使用、劳动收益分配的权利,真正让土地回到农民手中。”
林霰的想法大胆且新颖,前朝从未有人敢做这样的尝试。
赵冉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只有让土地回到百姓手中,以农为生的百姓有了底气,生活有了保障,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流民问题迎刃而解。”
“再看近的,几十万流民散落在大历各个城镇,于民心不稳,于国家不安。对待背井离乡且失去生存保障的流民,王爷首要做的是尽力安抚,减税是势在必行,只有税降下来,农民身上的担子轻了,才能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
此外,对那些已经弃田远走的流民,臣以为有两种选择。其一,遣归原籍。朝廷现在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大不如前,为表诚意,我们可以派人护送这些外乡流民返回故土,等大环境好一些了,便可让他们在当地复业。其二,附籍当地。有些流民走的太远,不想再波折回到原籍的,我们可以就地安置。将已绝户的荒田交给他们耕种,或者去粮所当差,流民们都有各自的差事,或农、或商,既可恢复生产力,亦可刺激经济。”
“今年因北方雪灾粮食收成不好,我们确实需要尽快恢复生产,保证粮草供应。”赵冉说,“从前朝廷对待流民手段粗暴,特别是那些获罪流民,一概发配边远地区,永远不可返回原籍。现在为了缓解流民矛盾,朝廷还可以颁布一道赦罪令,对待罪名较轻的流民,只要他们复业,便可免役三年。甚至是欠下私债的,准许他们延后一到两年偿还,钱利便由朝廷来出。”
到宫门口了,俩人顿住脚。
林霰呵出一口气:“王爷是聪慧之人,不必臣多言。”
赵冉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叩在额前,弯下腰来对林霰行了一个礼。
“王爷不可。”林霰搭住赵冉的手。
赵冉不在意地笑一笑:“先生教诲,晏清铭记于心。”
林霰说:“处理流民和捉拿宸王要同时进行,宸王的母妃是吴东郡主,那边有吴东老王爷一部分兵力,他极有可能会先去吴东。”
士兵将宫门打开,风雪中一匹马车早早侯在那里,符尘缩在屋檐底下张望一眼,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林霰盼出来了:“先生!”
赵冉搀着林霰越过宫门门槛,说道:“我计划调拨西南军去吴东追击宸王,大人便好好休息,保重身体要紧。”
林霰点点头,告别赵冉。
符尘跑过来给林霰撑伞,热乎乎的手炉往他手里一塞,让林霰搭着他小臂走:“先生,地滑,你小心点。”
林霰上了马车,坐下来,才后知后觉身上各处都在疼痛。
他撑了一天了,此刻靠在车壁上多一句话都不想说。
符尘钻进车里,见林霰脸色苍白便没有多言,拿起毯子给他盖了盖腿。
林霰眉头紧蹙,眼里雾蒙蒙的一片:“松声还没回来?”
符尘正在拨弄小桌上安神的熏香,闻言摇了摇头:“霍将军天不亮就出了城,我出来前聆语楼的探子说,见他往东边去了。”
“有人跟着吗?”
霍松声身边没人,走时带的是锦衣卫,林霰对东厂并不放心。
符尘说:“有,聆语楼跟着呢。”
林霰这才缓和一点脸色,他闭上眼睛,抬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
符尘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忙抓起来看:“先生,你的手怎么弄的?”
林霰说“没事”,把手拢在袖子里不让看了,然后说:“我们先去趟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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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除夕,街道上廖无人烟。
侯府倒是张灯结彩,吴伯早好些日子便开始准备过年用的东西,他不知道霍城今年会回来,还是没大张罗,否则侯府门前老远都能见着红色毯子。
霍城是临时回来的,不会待太久,公孙武一个人在泉州他不放心,打算明天就走了。
林霰到了侯府,亲自去叩门。
没一会儿小厮将门打开,认得他,高高兴兴地请他进去。
林霰道了一声“过年好”,左右摸了摸才发觉自己是空手上门。
这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
林霰又停下来,对小厮说:“抱歉,我有些东西忘记拿了,稍后再来。”
其实林霰备好了礼,就放在家里。
前天霍松声还说等他爹回来了,三个人要一起吃个年饭,现在霍松声不在,林霰作为晚辈,怎么说都要亲自来探望。
他们还是回了趟家,林霰没下车,让符尘去他房里将备好的礼盒拿出来。
再去侯府时,侯府大门敞着,外头候着人,专门等他似的。
天气冷,小厮冻的发抖还冲林霰笑。
林霰过意不去,步伐都快了,一路到霍城的房间。
没想到霍城房门也没关,老侯爷回府便洗去一身血污,换了身新衣裳,一夜没睡精神也很好,正挂着片能将字放大的玻璃镜,低头看东西。
林霰在门外顿住脚,神情有些恍惚,这幅场景少时见过多次,可那时霍城正值壮年,看字也不需要玻璃镜,可十年过去,侯爷变成了老侯爷,霍城发间生出不少银丝,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发什么愣,还要我请你?”霍城头不抬地说。
林霰微微一怔,从符尘手里抱过礼盒,走了进去。
林霰带的东西应当很重,他手不吃劲,所以搬得有些费劲。
霍城把东西往桌上一丢,没好气的起身:“带的什么?便宜货我可不要。”
林霰笑了笑:“侯爷会喜欢的。”
霍城帮他一块搬,确实沉,挺大一盒子放在桌上:“我就喜欢看一些盲目自信的人吃瘪。”
林霰还是笑,轻轻甩了下手:“侯爷看看?”
霍城掂量着盒子,看看大小,盲目猜测:“别是什么古董玉器,那玩意儿地库都堆不下。”
林霰凑近一点,笑得更深了,蛊惑说:“侯爷看看不就知道了。”
霍城目光诡异的在林霰脸上停留一瞬,心说废柴是废柴了点儿,脸还是好看的,笑起来确实招人,难怪叫他们家臭小子迷得够呛。
老侯爷心气儿不太顺,拆盒子的动作都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