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长明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停止动作,他擦了半晌,将石碑上的灰尘尽数擦去,然后笑了笑,轻声说:“爹,你好福气,这是宸王的手绢。”
赵珩觉得河长明的语气有些奇怪,但还没体会分明,便听河长明接着说:“我带他来看你了。”
赵珩低垂视线,可以看见河长明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有些怔然,河长明跟了他三年,真正笑起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赵珩伸出手去,抚了抚河长明的头顶,接着蹲下去,从河长明手中拿过手绢,抖了抖灰,又把墓碑底下的台子擦了擦。
河长明侧身看着他,目光晦涩不明:“王爷千金之体,何必如此。”
“因为这是你父亲。”赵珩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河长明觉得好笑:“可王爷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赵珩宠溺地捏了捏河长明的鼻子,“你父亲是都津的活神仙,据传三岁通灵,五岁断吉凶,八岁就能预言祸福。”
河长明盯着赵珩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去,问了句能掉脑袋的话:“王爷,您可以跪下吗?”
赵珩这辈子只跪过皇帝,现在蹲在这儿已经是给了河长明极大的荣宠。河长明从未对他提过非分要求,赵珩并不情愿,沉声说:“长明,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毕竟是皇子。”
河长明抬起眼睛:“王爷说喜欢我。”
赵珩点头:“是。”
河长明继而问道:“王爷口中的喜欢指的是什么?”
赵珩想了想,他与河长明相识三年,他看中河长明的样貌、身体,看中他卜卦问道的能力,他们的关系仅仅止于床上,可那日他离开长陵,竟要求河长明一起离开,赵珩明白,那是他想和河长明在一起。
“在乎。”赵珩说,“我在乎你,日日想要见到你,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河长明淡淡笑了一下:“可王爷连我父亲都不肯跪。”
赵珩一时语塞,若是放在之前,在河长明第一次提出这种非分之想的时候他就该拂袖而去,可今日竟然鬼使神差地想,既然长明说了,跪一跪也无妨,那人毕竟是他的父亲。
赵珩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旋即甩开衣摆,真的跪了下去。
河长明没有看他,但感受到了赵珩的动作。
他笑了,不是那种浅浅的笑,而是开怀大笑。
赵珩从未见过这样的河长明,更没见过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觉得河长明现在很痛快,像是完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赵珩无奈地说:“高兴了?”
“高兴。”河长明语调轻快,“我太高兴了,王爷,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赵珩叹了口气,刚才心里那点别扭已经散去,美人一笑难得,他也豁出去了:“高兴就跟本王好好的,正好你父亲也在这里看着,本王今日便请他做个见证,你跟了本王,本王不会亏待你。”
河长明一边点头一边站起来。
赵珩看他起来也想起来,谁知竟被河长明按住了肩膀。
河长明贴着赵珩的后背,偏过头,气息呵在他耳边。
当着人家父亲的面,赵珩都觉得有点挂不住脸:“长明,在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河长明微凉的手指滑过赵珩的侧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王爷,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
河长明却说:“可是王爷答错了。”
赵珩不明就里:“本王不会记错。”
“那就是……”河长明悠悠的朝赵珩吹了一口气,“王爷从一开始便错了。”
“你什么意思?”
赵珩皱起眉头,再次要站起来。
可这一次,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
正是他拿给河长明防身那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珩身体有些僵硬,他仰起脸,发现河长明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长明,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把匕首收回去。”
河长明缓缓摇头:“王爷,你没有机会了。”
赵珩不认为河长明有那个胆子敢杀他,他分析着河长明这么做的原因,找到一个理由:“你怪我强迫你?”
可河长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我是自愿的。”
“既然是你情我愿,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赵珩冷下脸来,他可以容忍河长明冒犯他,但他绝不容许一个人拿着匕首对着他。
河长明握着匕首,锋利的尖端顺着后心缓缓向上,它走过的地方,在赵珩身上激起本能的战栗,最后停在了赵珩后颈处。
赵珩咬着牙:“因为那个人是吗?那天在院子里要带你走的人,本王想起来了,当日在广垣宫,跟在你身边的侍者就是他。”
河长明仍是摇头:“赵珩,和别人没关系,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
“那本王就想不明白了,你我之间,床上了结,何来恩怨?”
“王爷贵人多忘事,何况此事经年日久,忘了也正常。”
赵珩耐心不多:“别给本王卖关子。”
“哦,既然王爷开口,那我便提醒提醒王爷。”河长明语气渐冷,冷峭的目光中涌现几分恨意,“王爷上一次来都津是三年前,再上一次呢?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赵珩不常来北方,来都津的次数一巴掌就数的过来。他说:“十年前。”
“十年前,王爷来都津都干了什么?”
赵珩紧抿着唇。
十年前,他将戚时靖那封威胁信送到赵渊手中的第二日,皇上秘密向东厂发了一道旨。这道圣旨原本除了东厂不该有其他人知晓,但由于信是赵珩亲自交给赵渊的,赵渊便将他也算在了内。
那道圣旨足以颠覆整个靖北军,赵渊命东厂即日起调动全国粮仓给漠北运送五百万石粮食。运粮素来由户部负责,怎么都不该归东厂管,而且旨意颁布得急,还下了令不得外传。
赵渊多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他肚子里的那条老蛔虫秦芳若却全部读懂了。
于是第二天,秦芳若便发动整个东厂,在大历境内搜集霉变、烂掉、卖不出去的粮食,然后秘密经水路运到漠北。
那项行动足足持续了三个多月才收集完毕,其间赵珩正好到都津办事,想看看东厂运粮的进展,便随他们去粮仓转了转。
没什么特别的,东厂办事效率很高,口风很紧,凡是参与运粮的人,事后都会被封口。那天晚上便处理了一个误入的,他亲手杀的,人当场就死了,没漏一点风声。
赵珩想到这里,突然怔住。
他猛地看向面前的无字碑。
河长明欣喜于他的反应:“王爷想起来了?”
赵珩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爹三年前死于都津洪水,东厂办事不可能有错!”
“东厂办事当然不会有错,‘河长明’的父亲确实是三年前死于洪水,‘河长明’亦是都津人人皆知的活神仙。”河长明的声音轻轻慢慢,仿佛是从地狱爬上来的幽灵,“可我根本不是河长明。”
赵珩瞪大了眼睛:“那你是谁?!”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想要取你性命的人呐。”河长明笑声如铃,一句话说完,突然抬手,狠狠将匕首扎向赵珩的后颈!
赵珩只觉后方一阵凉风划过,本能向旁边一避,匕首便插进他的左肩!
“呃€€€€”
赵珩肩膀剧痛,也就是这么一下,赵珩猛然发力,在河长明拔出匕首之际,反手击在他的手腕上,匕首落地,赵珩扣住河长明的脖颈将他按在了地上!
赵珩双目赤红,因为疼痛浑身打着细颤,可他看向河长明的眼神异常阴鹜:“你竟敢伤我?!”
河长明被他摁着脖子,奇怪的是,赵珩虽然眼神可怖,看起来像是要将河长明吃了,可他手上却没有用力。
河长明迎上赵珩吃人的目光,耳朵轰轰作响。他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蛰伏在这一刻全部撕裂,他迫不及待想要杀死赵珩,让他疼,让他痛,让他为自己的罪恶下地狱。只可惜一击不成,他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停止流动。
当河长明痛恨地说出“我要杀了你”这几个字时,赵珩被迎面而来的汹涌的恨意砸了个正着。
原来那天不是他的错觉,河长明真的在恨他,恨到要让他死。
血顺着肩膀流到手背上,再流到河长明身上。
赵珩前所未有的愤怒,他愤怒到想立刻杀了河长明。因为河长明让他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带着河长明逃出长陵,逃到这里,一路保护他,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的就是河长明毫不犹豫刺向他的一刀,换来的是这个人处心积虑待在他身边,就是为了向他刺这一刀!
“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赵珩额角青筋暴起,“我说没说过,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河长明毫不畏惧,满腔恨意化作怒吼,“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西南军马上就追上来,你跑不掉的!林霰会将你带回长陵!你的罪恶会被公之于众!你这辈子都坐不上梦寐以求的皇位!”
“啊!!!!!”
赵珩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朝河长明头顶刺了下去!
可就在锋芒离河长明的皮肤不过毫厘之近的时候,赵珩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双目因为愤怒而赤红,可他却停在这里。
赵珩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了。
他发现自己在带河长明出长陵的时候,曾认真想过,以后要好好对他。
头顶的云被风吹开,星星在闪烁。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不重,声音却极冷。
赵珩保持着要刺死河长明的姿势抬起头。
林霰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谢逸。
林霰说:“赵珩,放开他。”
赵珩缓缓低下头,看着河长明,终于明白,原来他是林霰的人。
赵珩的理智被河长明绞杀成一片一片。
他的眼神很凶狠,同时也很悲哀,他用那样的目光去看河长明,低声喃语:“你一直在骗我……”
是了,如果不是欺骗,怎么能始终保持清醒。
难怪他一路走一路都有追兵,原来是河长明一直在通风报信。
这一个个圈套,原来早已精心布好。
赵珩看着河长明,看着这张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的脸,当初他就是被这张脸骗了,干净、漂亮,从不主动示好,亦不纠缠不休,他不将赵珩放在眼里,孤高、冷清,因而更显得特殊,也更让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