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第122章

谢逸说:“长明看起来不是汉人。”

林霰这几日有了些力气,正随谢逸一起在院中散步。闻言,他点点头:“长明的母亲是回人,他娘死在溯望原,所以他才想回去。”

汉人与回讫有世仇,大历极少有汉人会与回人通婚。

谢逸问道:“他母亲是怎么死的?”

那些年的往事总是折磨人的神智,林霰深吸一口气,缓言道:“冻死的,为了救靖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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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争抢漠北这片土地,进一步入主中原,也是为了自己的族人能够有一个稳定适宜的居住环境,回讫与大历已经交恶几十载。

在前朝,甚至是赵渊刚登基那些年,回讫与大历的关系十分恶劣,两族严禁通婚,并且朝廷设下了非常残酷的刑罚用以处置那些私自通婚的人。

靖北十万大军,其中近一半人来自漠北,他们生长于这片草原,忠心驻守着自己的家乡,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和回讫人打交道。两国立场不同,战时多,和时少,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有些不该发生的感情还是发生了。

河长明的生父姓燕,单字秋。

燕秋在军营里出生长大,十五岁便被靖北军收编,二十岁认识了河长明的母亲巴兰。

巴兰是一个普通的回讫姑娘,长了一双大眼睛,头发天生带卷,阳光底下皮肤白的发光。

那几年溯望原还算太平,两国交界处偶尔会有对面的农户过来跑马。

燕秋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巴兰,他对巴兰一见钟情。

草原上的感情来的热烈而汹涌,又因为是禁忌,所以更添了一份隐秘的悸动。

燕秋很爱巴兰,因此十分希望战争结束。

他总会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下拥着巴兰,和她一起畅想和平的日子,他想名正言顺的带巴兰回家。

可惜事与愿违,溯望原上的太平是短促的,战争才是它的常态。

两国前前后后打了两年,那两年燕秋与巴兰思念爱人度日。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到处可见思想可怖的尸体,往往前一刻还在身边说笑的人,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说燕秋软弱也好,说他是懦夫也罢,他厌倦了战争的生活,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战场。

燕秋不是个伟大的人,他固然想为国家荡平所有来犯的劲敌,但同时,他也有自私的一面,他想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二十五岁的燕秋已经晋升军队前锋,前途光明,很受靖北王重用。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做了“逃兵”。

燕秋找到戚时靖,坦白自己与巴兰的爱情,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

那个时候逃兵被抓住是要处死的,与回人通婚也要处死。

戚时靖不可置信地看着燕秋,告诉他,不可能。

燕秋对这个回答是有准备的,大环境就是那样,戚时靖会放他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燕秋以为戚时靖会下令将他入狱,毕竟他越了界,不光触动了军纪,也犯了大历律法。

可是戚时靖没有,戚时靖让燕秋离开,要他往后不要再想这件事。然而,就在燕秋走出营帐前,戚时靖问了他一个问题。

戚时靖问:“大历的好女子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回人?”

燕秋没有思考很久,他反问戚时靖:“回讫也有可爱的人,不是吗?”

我们可以定义一个国家对我们有威胁,与我们敌对,但我们无法肯定,敌国的百姓都是坏人。

燕秋在靖北王漫长的沉默中离开了。

后面的日子便过的浑噩起来,戚时靖没有问罪,燕秋也没能离开。

直到那一年夏末,回讫率兵来犯,混乱之中,燕秋抓住了逃走的机会。

他做了此生最可耻的一件事,辜负了靖北王的信任,也辜负了全军,只做一个人的逃兵。

逃走的路异常顺利,燕秋与巴兰在边境会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带巴兰回了家。

起初燕秋和巴兰躲躲藏藏,担心靖北军营会传来追捕他的消息。

可是没有。

燕秋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逃兵的路有人帮他清扫过。他和巴兰在漠北乡下住了一年,也是在那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给孩子起名“敬时”,以表对戚时靖的尊敬和感激。巴兰也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回语译过来是星星的意思,她始终向往燕秋带她到的那片星空,那是巴兰此生最好的回忆。

巴兰生下孩子没多久,漠北闹起了饥荒,他们逃难来到都津,从此在这里安家。

巴兰的回人身份不能见光,终日头巾遮面,也不怎么出门,一门心思在家里带孩子。为了养家糊口,燕秋在城中粮仓找了份工,负责上粮下粮,出的苦力活,可一家人在一起十分幸福。

如此过了十一年,他们的孩子敬时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燕敬时遗传了母亲的回人特征,但并不算明显,皮肤比中原孩子白一些,头发要卷一点,可还是像个汉人。

燕秋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但一个意外彻底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那晚燕秋已经下工,回家途中想起给儿子编的风筝忘在了粮仓,于是回去取。

他没想到会因此撞破大历皇室的秘密€€€€朝廷要运送五百万石霉变的粮食去往漠北。被发现的时候,燕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告诉戚时靖。

赵珩在他身上捅了三刀,确定燕秋气断了才走。

燕秋没死,或者说他没立刻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家,到家时巴兰刚刚做好晚饭,燕敬时在灯下读书。

稀稀落落的鲜血蜿蜒出一条路来。

燕秋断断续续将事情告诉巴兰,用昔日恳求戚时靖放他离开一般的语气恳求自己的妻子,救一救漠北的将士。

燕秋曾是一名战士,后来变成一个逃兵。

他离开战场太久,却在这天以逃兵的身份重新“站”了起来。

燕秋死了。

当天夜里,巴兰带着十一岁的儿子奔赴溯望原,立誓要将皇室的阴谋告诉靖北王。

都津离溯望原很远,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这一路注定不顺。

这个国家对回讫的恨是根深蒂固的,燕秋还在的时候,巴兰几乎很少在白天出去。

可是现在,她不得不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抛头露面。

他们要活下去,需要吃东西,要见人,要挑选合适的马匹赶路,这一切的一切都给异族的巴兰造成了巨大的困难。

从都津到溯望原如果顺利要一个月,可巴兰这一路足足走了一年零三个月。

太迟了。

她到达溯望原的那天下着漫天大雪,鲜血将冰封千里的草原染成红色,冲鼻的腥味突破天际。

巴兰耗尽所有来到这里,经过丈夫过去的家,途径他们曾幽会过的草场,仅仅一步之遥就能跨过边境线回到自己的国家。

巴兰倒下的时候,燕敬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一刻还攥着他的手的母亲,转眼便失去了生息。

巴兰是个普通的女人,并不聪明。她很笨,徒步万里只为传递一个消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和这个国家打仗,她帮了靖北军,等同于帮了自己的敌人,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仅因为这是她丈夫用命换来的情报,还因为她深知,侵略和战争之下的普通人活的有多么艰难。

当年戚时靖放走燕秋,给了他们一个可能。

所以她愿意相信,戚时靖可以平息战火,给大历和回讫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个可能。

这也是她愿意付诸生命,为之换取的一个可能。

只可惜,她来的太晚了。

回讫大军压境,溯望原上不见一丝生机。

巴兰永远的沉睡在冰雪之上,十二岁的燕敬时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那天,燕敬时站在一望无际的白幕之间,发誓要让杀害他父母的人血债血偿。

或许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声音。

燕敬时在溯望原碎裂的冰隙之间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戚庭霜。

两个无法自渡的人从那一天开始便站在了同一阵营。

戚庭霜从冰层上摔了下来,全身骨头差不多都断了,他的右手还有一道贯穿伤,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皮肤也冻坏了,身上大片大片的淤黑。

很多次燕敬时都觉得戚庭霜活不下去了,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

燕敬时知道,支撑戚庭霜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仇恨,他要报仇,一笔又一笔,数不尽的血仇。

他也一样。

他们靠着仇恨度日,无数个难眠的夜晚抱团取暖,一步步走到今天。

与戚庭霜不同的是,燕敬时是真的无挂无碍,他的世界只有父亲和母亲,他从报仇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最后要活着。

“长明对这个世道毫无期待,我料想他会做傻事,所以才要你跟在他身边。”林霰情绪被调动起来,闷闷的咳嗽着,“我感激长明的救命之恩,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欠长明的太多了,他连回报的机会都不给我……”

谢逸深深吐出一口气,拍了拍林霰僵硬的肩膀:“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我们是拉不住的。你也别太自责,这是长明想要的结果,我们应该尊重。”

燕家似乎都爱一条路走到死。

燕秋是这样,巴兰是这样,燕敬时也是这样。

现在是白天,天上看不到星星,可谢逸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了星星,就让他自由自在的在天空闪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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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唯一恋爱脑:燕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林霰想带河长明的骨灰回溯望原,葬在他娘身边,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

林霰被迫留在了都津,他曾在都津住了六年,为了掩人耳目,开了一间书坊做些书画生意。他在这里有座房子,不算大,门前院子里种下许多山茶花,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

林霰俯身闻了闻花香,对跟在身后的谢逸说:“从前长明很喜欢来我这里看花,他的性情不比同龄少年,心事多,只有摆弄花草时才稍显放松。”

谢逸蹲在地上,伸手弹了弹山茶娇嫩的花瓣:“他喜欢花花草草,之前在吴东,我看他还会酿梅花酒。”

林霰神色柔和地点了点头:“他喜欢弄这些,我的梅花酒就是跟着他学的。”

河长明酿的梅花酒还在吴东王府上晒太阳,人却已经不在了。

谢逸停顿片刻,放开花:“楼主,我替你去溯望原吧。你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我带长明回去。”

林霰明白自己的状况,但这是他答应长明的事,不想要假手于人。

林霰说等等看吧,没有麻烦谢逸。

距离赵珩被俘快一个月了,算算脚程,到达长陵还要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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