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东王被囚在府上,晏清王赵冉借机收回吴东兵权,吴东六州在军队撤离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这场闹剧仅仅持续了三十一天便以赵珩与赵祁鄯先后落马而告终。
林霰虽然人在都津养病,但却没有闲着,长陵日日有信件传来,将朝中大小事情向他讲述一番,也是从这些信里,林霰才知道霍松声已经离开赤禹,正在海上航行。
霍松声人在外飘着,书信往来极其不便,走了几个月才传回一封信。
那信被林霰翻来覆去地看,往往是在深夜。林霰极少能睡到整觉,霍松声在身边时要好一些,夜里醒来的次数很少。这段时间病了,晚上很难入睡,即便睡着也总是惊醒,睡得不踏实,一觉醒来身上又冷又湿。
这天夜里,林霰又从噩梦中醒来,趴在床上喘了很久的气才有力气爬起来换衣服。
他随身会系一枚锦囊,平时很少拿下,过去他连睡觉都带在身上,后来霍松声发现了,会在他睡着后轻轻取下放在他枕头边上,次数多了,林霰便会在睡前主动取下。
最近霍松声不在,林霰又开始带着东西睡觉,他身上属于霍松声的东西不少,要么揣着,要么藏在枕头底下,他必须要摸到才能安心。
林霰换好衣服回到床上,侧身躺着,一只手轻轻搭在枕头旁边,另一只手攥着那枚锦囊。他呼吸轻浅,酝酿了很长时间的睡意,等真的睡熟了,手指还会一缩一缩,像是想将锦囊抓得更紧。
林霰夜夜都要做梦,他没什么好梦,讲出来会到吓人。今夜却稀罕,他梦见了霍松声。梦到霍松声将他托起,取走他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抱着他,擦掉他止不住的冷汗,然后亲吻他冰凉的脸颊。
“松声……”
人对于温暖的趋近是本能,林霰几乎是瞬间向那具充斥着热度的身体靠近。
他人眼中的林霰运筹帷幄,足智多谋,尽管他有一个破败的身体,但任谁都知道他很强大。这种强大让林霰看起来不够亲近,过分的冷静又让他显得冷漠,他甚至不允许自己出现脆弱。
河长明的离开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林霰,尽管他没有展露太多悲伤,但愈渐孱弱的身体还是出卖了他。
林霰深深皱着眉,从内往外散发着焦虑和不安。他习惯了掌控,所以对一切脱离掌控的走向都会感到焦躁。林霰自认为是个理智的人,但河长明的离开彻底激起了他深藏已久的恐慌。
他不希望再看到有人离开了。
林霰拥有的东西不多,就那一点被他紧紧攥在手上,所以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他送走过很多人,也带回来很多人,他给了那些不容为世的人一个安身之所,仇恨他来背负,人心也是他来算计,他揽下所有,给每一个人都设计好了一条路,可还是无法将所有人都留下。
甚至于,因为河长明的死,林霰开始担心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林霰身上背着十万条人命,父母兄弟,还有长明。他很怕他们着急,更怕自己撑不住,怕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走了,等到下黄泉路没脸再见故人。
所以林霰希望他们能再等等,希望他的病也能等一等,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一定让那些盘桓在世间无法解脱的亡魂得以安息。
林霰所有的辗转反侧全部落在另一个人的眼里。
霍松声揽住靠过来的林霰,伸手拨开他汗湿的发。
房间里的药味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重,连安神香的气味都快闻不见了。霍松声看着这个人,那么脆弱,那么瘦,就是这样一副嶙峋的骨肉,硬是撑起了一片天。
林霰的脸贴着他的手掌,眷恋的窝在他身边,看的霍松声心里很软,可当林霰恍惚地睁开眼睛,霍松声清楚看见那双并不清明的眼睛里满载着的痛,他又觉得心如刀割。
“松声……”林霰看起来并不清醒,他只有在梦里才会放纵自己的情绪,任悲伤肆意蔓延,“长明不在了。”
霍松声捂住他的眼睛:“我知道。”
林霰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没救下他。”
林霰这个人的爱恨很分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掉一切拦路的人,像个刽子手一样,杀人害人完全不感到内疚,可他也把偏爱留给了所有在乎的人。
可现实是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有牺牲。那些前赴后继为林霰肝脑涂地的聆语楼杀手是这样,长明也是这样。
赵氏欠靖北军的血仇,可林霰又欠了多少人的呢。
“我……”林霰将所有的迷茫一一展露,他嘶哑着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霍松声被刺痛般,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来缓解胸腔的窒闷。他轻轻捏住林霰的下巴,缓缓吻上去:“这不是你的错,庭霜。”
林霰将头埋进霍松声的脖颈间,用力的呼吸,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在药味和安神香味之间嗅到属于霍松声的味道。
只有那个味道才能让他安心。
“寻找公道的路上固然会有牺牲,但如果没有人去走,这个公道就永远不见天日。我相信,所有离开的人都期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牺牲不是没有意义,他们最终会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回到我们身边。”霍松声抱着他林霰,五指穿过他黑色的长发,轻缓地揉弄他,“庭霜,不痛了,我一直一直相信你。”
林霰觉得自己裂口漏风的心脏一点点被霍松声填满了,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痛意逐渐消失,神色也清醒起来。
他摸了摸掌下的身体,真实的触感叫他愕然吃惊。
霍松声捏了捏林霰的脸:“醒了吗?”
林霰怔忪地点头,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这是真的霍松声,不是梦。
竟然不是梦。
“你……”
林霰刚说了一个字便被霍松声拉进怀里。
霍松声翻了个身,半压着林霰,将他按进被子里,手指抚过的地方泛着冰冷的潮气。
“我们的船队经停都津补给物资,靠岸后我看到赵珩被捕的告示,便向航站的人问起来经过,这才知道你还在这里。”
林霰在都津很出名,那时他连着三年考取探花,全大历都知道都津有个运气不好的才子,都津更不用说,几乎人人都认得他。
此番林霰在都津拿下赵珩,这么大的事,无人不知。都津的地方官知道他病了,三天两头上门探望,弄得全城都晓得林霰病得厉害。
霍松声知道这个就走不了了,人就在跟前,哪里放得下心,当即问了林霰在都津的住址便找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林霰噩梦连连的样子。
霍松声沉沉叹了一口气,手掌不轻不重拍在他腰上:“又瘦了,我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一点肉。”
林霰仍觉得不太真实,他扶起霍松声的肩,仔仔细细地看他。分别两个多月,霍松声也瘦了,信中无法排解的那些思念,在见到人后暴风雨般涌了上来。
林霰微微抬起身,吻住了霍松声。
这个吻很情急,也很粗鲁,霍松声被动的接受着,唇肉被磨的生痛。
喘息声在夜晚被放大了无数倍,半晌,林霰呼吸不畅地松开人,伏在霍松声身上喘气。
霍松声的手搭着他的背,沉甸甸的气息扑在林霰发丝间:“洗个澡,你出了很多虚汗。”
林霰闭着眼睛,拥着霍松声不愿起身。
霍松声说:“听见了吗?”
“嗯。”林霰应了一声,“等一会,我想多抱你一会。”
霍松声便不再催促。
林霰扣着霍松声的手紧了一紧,这个见面太意外了,也来得太及时了,它在林霰快要枯死时出现,如同在根上给他浇了一捧水。
“太想你了。”林霰冰冷的身体一点点生热,他被霍松声治愈了,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将自己包裹起来。
原来想念可以那么长,也可以这么短。
第一百二十章
霍松声从床上爬起来,去给林霰弄洗澡水。
夜已经很深了,他也不想把符尘他们薅起来,打水烧水这些事都自己做。
这个房子霍松声第一次来,不熟,林霰便穿上衣服过来陪他。
霍松声弯着腰在井里提水,摇着绳子把桶拉上来,满满一桶水很沉,他提着不费力,甚至后背的肌肉轮廓都随着重量绷紧,又缓慢放松。
林霰倚在门边看他,崩塌的情绪被霍松声的出现一点点拼凑起来。
打了水送去厨房烧,霍松声蹲在灶台底下,往里头添柴火。
林霰走进来:“饿吗,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霍松声摇了摇头:“没吃,不过我也不饿,别折腾了。”
林霰卷起袖子:“我下点面,你陪我吃一点,我晚上也没吃多少。”
这么说霍松声倒不再拒绝了,他一顿不吃可以,林霰不能饿着。
最近林霰生病,符尘为了给他补身体,炖了参鸡汤。林霰没怎么喝,觉得太油了,喝几口就犯恶心,符尘便重新加工了一下,把油撇的干干净净,又加了许多盖油味的调料。
林霰揭开盖子闻了闻,味道好多了,他盛出一些来煮面。
霍松声添完柴火,仰头看一眼他。
林霰个子高,瘦长一个人低着头垂着眼在切蔬菜,长发随着动作晃到身前,挡住了脸,也让他看起来很温柔。
霍松声擦干净手,走到林霰身后,先将他的头发理了理,接着双手一环,抱住了林霰的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想吃辣的。”霍松声要求道。
“有辣椒油,面下好了给你放一点?”
霍松声应了声,从林霰肩膀看下去,林霰手指细长,因为瘦,手背上的青筋明显。他忽然觉得这双手很扎眼,让他心里不舒服。
霍松声覆上林霰的手,按住刀柄,压住菜,帮林霰一起切。
林霰笑了笑:“你别捣乱。”
“我没捣乱。”霍松声顺势偏过头,在林霰耳廓上亲了亲,“你的手不是使不上劲儿吗,我帮你呢。”
“切菜的劲还是有的。”林霰胳膊肘往后一杵,“撒手,给你弄得我都切不好了。”
霍松声停顿一下,听话的放开手,又回到林霰腰上搂着他。
他搂得很紧,总感觉一只手就能将林霰的腰环过来。
俩人在一起总是霍松声话要多一点,他好像一凑在林霰身边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时候是这样,长大后也这样。
可今天厨房安静的只有林霰切菜的声音,霍松声沉默的抱着他,林霰不开口,他就不说话。
林霰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刚把面煮好,霍松声黏在他身上,走到哪跟到哪,手没从林霰腰上松开过,可就是一直不吭声。
林霰摸摸霍松声的手:“松开我,我要盛面。”
霍松声瓮声瓮气的:“我又不挡事,我搂着你也能盛。”
“可你搂着我不能吃面。”林霰侧过一点身子,看向霍松声,“你怎么这么黏人?”
林霰总爱说霍松声黏人,从小到大为此吵过无数次,可今天霍松声听完后只是笑笑,没反驳林霰,也没跟他争。
林霰转过身:“你怎么了?”
霍松声不明所以:“什么怎么了?”
林霰说:“你今天很安静,不开心吗?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就是累了。”霍松声抓着林霰两只手,蹭蹭他的嘴唇,“你快点捞面啊,我又觉得饿了。”
林霰对霍松声了如指掌,他往后仰了仰,看着霍松声,知道他有心事,但是不肯说。
林霰揉了下霍松声的脸:“有事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知道。”
厨房里就有一张小桌子,霍松声还在烧水,不便走远,干脆和林霰坐在这里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