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狼狈了,堂堂大历三皇子竟被逼成这个模样。
“王爷,别以为你不开口,大理寺就拿你没办法。你做的那些事,桩桩件件,我都会跟你算清楚。”林霰缓慢蹲下身来,位置与赵珩平齐。
这个角度,赵珩能清晰的看到他整张脸。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可赵珩偏觉得这张脸特别的陌生,除了那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
“哦,还有。”林霰轻笑一声,密闭空间中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光打在他左脸上,右脸没入阴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地狱杀回来的幽冥,“害过靖北军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的地位有多尊贵,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门开了,林霰的身影融入黑暗。
赵珩从惊怒中恍然回神:“你要对我父皇怎么样!”
林霰脚步微顿,转过半边脸来:“赵珩,现在才来表孝心,太晚了吧。你的父皇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可是拜你所赐。”
赵珩心头一跳,门在眼前重重关上,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林霰刀刻般的侧颜,与记忆中一张褪色的脸荒谬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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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霰走出刑狱,樊熹还在外等着。
见林霰出来,樊熹提起灯笼,回头看了一眼大牢。
林霰说:“不必等他开口,明日我入宫面见晏清王,请求重审戚家谋逆旧案。”
樊熹猛然停住,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
林霰抬起头,天空高远,一片深沉的黑,一轮明月高挂于上,照得一片清辉。
“十年了。”林霰仰望着天,说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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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霰与樊熹在大理寺吃了个饭。
戚家谋逆之事涉及敏感,时间跨度达十年之久,想要找到曾经的证据难如登天。
大理寺后面有的要忙,林霰没有过多透露,樊熹很有分寸,也没有瞎打听。
饭后林霰带着符尘出宫回府,宫门外,一辆侯府马车不知等了多久。
林霰看到吴伯微微一愣,还没开口,吴伯先迎了上来:“林先生,您可算是出来了,宫门都快下钥了,我当您今天住宫里呢。”
林霰表情愕然:“吴伯,你怎么会来?”
“侯爷听说您今日回来,特意差我来接您回家。”吴伯引导林霰上车,撩起车帘,“本想一起吃个晚饭的,现在这个时辰,您是在宫里用过膳了?”
林霰才被“回家”俩字推上云霄,转而听说霍城在等他吃晚饭,顿时觉得罪过大了:“我晚饭也没吃多少,如果侯爷还没吃饭,我再陪他吃一点。”
吴伯连连点头,接到人立马往侯府赶。
林霰一路上七上八下,现在见霍城,他十次有九次心里都有些紧张。还记得上次霍松声说,霍城回长陵述职会小住一段时间,而且赵€€也来了,林霰更是焦躁不已。
半途中,林霰下车买了些酒水点心,绸缎庄上了几匹上好的苏绣,颜色花纹都很漂亮,买给赵€€做衣裳正合适。
林霰惴惴不安地到了侯府,手还不太用得上力,把酒抱在怀里,其他都让符尘提着。
霍城和赵€€在偏厅下棋,久等不到人便没硬等,先吃过了。
林霰这才放下心。
到了偏厅,他驻足门外调适心绪,等真的见到人,又觉得安定踏实。
霍城抬起眼:“来了。”
赵€€转过头,话还没说先笑起来:“这孩子,怎么回家还带东西。”
林霰张了张嘴,正要叫人,霍城冷哼一声:“什么回家,这是霍家,可不是林家。”
“你这个人。”赵€€瞪他一眼,“不是你让吴伯去宫外等着,亲口说的,让林霰回家吃饭吗?”
“……你别胡说。”霍城不满地推开棋盘,过来把林霰手里抱着的酒坛子抢了过来,低头闻了闻,“这什么酒?便宜的我不喝。”
林霰赶紧说:“不是什么好酒,但不伤身,酒家说可以助眠。”
上了年纪的人晚上都不太好睡,霍城习惯睡前喝点小酒。他用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收下了,别扭问道:“在宫里吃过了?”
林霰点点头:“不知道侯爷和夫人在等我,抱歉。”
赵€€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孩子,你过来。”
林霰依言走过去。
走到跟前,赵€€仔细打量林霰的脸色:“身体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松声在信中都跟我说了,你放心,草药交到我手上,不会出岔子。”
林霰心中一烫:“伯母,您不用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无论成败都是我的命,跟你没有关系。”
“好事多磨,这次一定成。”赵€€拉林霰去榻上坐,“会下棋吧?陪你霍伯伯下一会,我去给你们煮点夜宵。”
赵€€说完出去了,剩下霍城和林霰大眼瞪小眼。
气氛有些凝滞,霍城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会不会下?”
林霰看了眼棋盘,方才赵€€和霍城下着玩,可以看出赵€€不太会下棋,白子已经走到绝路:“略知一二。”
霍城也没说重开一局,接着赵€€留下的“烂摊子”继续下:“火蛇草不太好找,松声没说太多,你们从哪儿得的?”
林霰落下一子,撒谎不眨眼睛:“小侯爷前段时间去了趟赤禹,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火蛇草。”
“都说祸害遗千年,看来此话不假。”
林霰没有反驳,早春时节晚上还是有点凉,家里烧着地龙,有点热,林霰将外面的宫服脱了下来。
霍城背后搭着便服,丢过去:“换上。”
林霰拿到手发现衣服有点眼熟,他顿了顿。
霍城说:“霍松声的,我拿来盖腿。”
“哦。”
林霰把衣服换上了,人舒服不少。
男人下起棋来不爱说话,每一步都走的小心,都要算。林霰一心破局,霍城也有心试试他的能耐,俩人都一脸认真,这是入了神。
赵€€端着做好的夜宵回到偏厅,推门便见他俩皱着眉头,盘腿对坐着下棋,无语道:“你们也太痴迷了……”
赵€€话音没落,林霰率先转过脸来。
那一眼让赵€€忽然怔住。
林霰端正坐着,腰板挺得很直,他穿着霍松声的衣服,束好的冠散下来,拖成长长的一道马尾。他看过来,目光很轻,整个人显得很放松,高束的马尾瞧着精神,连病气都遮挡住一二。
赵€€忽然觉得口干,眼前这副场面似曾相识。
那是十几年前,借住在她家的靖北王小儿子端正坐在窗边看书。
赵€€抱着新做好的衣服去给戚庭霜试穿,就是这个角度,她人还没进屋先喊了一声,戚庭霜转过脸,少年英姿焕发,眼中的神采快要溢出来,高兴地朝她笑,答应道:“哎,又有新衣服穿啦。€€姨,您可得看好松声,别又让他抢我衣服哦。”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盘棋被林霰盘活了,霍城嘴上不说,其实眼里带上了欣赏。
不得不说林霰是个人物,脑子灵活,会看人,就拿这棋局来说,林霰几次有机会将霍城“反杀”,但他没这么做,而是铺了一条条路,给霍城吃掉他的机会。这样的人不仅具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而且十足危险,若不是霍松声看上了人家,霍城一定不会留情。
赵€€走进来,她做了点桂花糖糕,霍家人口味偏甜,霍城和霍松声都爱吃这个。
霍城放下手里的棋子:“这局你赢。”
林霰抬起眼。
“你在让我,以为我看不出来?”霍城咬了口糖糕,“就像你跟松声在一块的时候,看着你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你,以为我们年纪大了,看不出来?”
林霰嘴唇一抿:“没有。”
霍城冷哼道:“有没有你心里清楚。”
赵€€杵了霍城一胳膊:“你又瞎说什么。”
霍城看了看赵€€,闭嘴了。
赵€€说:“小林,今晚别走了,我刚刚让吴伯把房间收拾好了,你待会就过去休息。”
林霰摆摆手站起来:“谢夫人美意,但我晚上要喝药,还是得回去。”
什么都比不过身体重要,赵€€没有强留,准备了一些点心装了盘,让林霰带回去吃。
赵€€说:“明天有没有空?我们一道去西山,花锁玉和谢逸在那里建了一处冷房,正巧你回来,我们想办法将种子取出来,先种上看看。”
为了给火蛇草创造合适的生长条件,谢逸和花锁玉提前回来,在长陵附近寻访多日,终于决定在西山搭建一座冷房。天气越来越暖和,火蛇草无法生存,所谓冷房就是在山上临时打了个密闭的房间,房内一圈挖了暗渠,里面铺满冰块,使这个房间长期处于低温状态。同时,花锁玉仔细研究了火蛇草的生长习性,特意调配了利于其出芽的土壤,提高种子的存活率。
现在外部条件已经准备好,就等林霰将种子带回来便可以着手种植。
林霰点点头,答应道:“明日我来侯府接夫人。”
西山高耸,山顶温度本就很低,冰块在这里不容易融化,省去许多运送的麻烦。但人上人下还是辛苦,所以谢逸在山上还搭了个木头屋,专门给人居住。起初他不知道霍松声把他亲娘薅来帮忙,屋子里只简单弄了弄,后来赵€€主动找到他,说可以留在山上,谢逸赶紧又让人添置些家具,将屋子搞得像样一些。
木头屋好几间房,能住不少人,赵€€在这里不会寂寞,谢逸、花锁玉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还有聆语楼来帮忙的,总之不会亏待赵€€。
第二天一早,林霰去侯府接赵€€,霍城陪着一起去看看。
三人坐马车到了西山,西山山道多是土路,马行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了。
霍城先跳下车,瞥了林霰一眼:“你这身子能爬山吗。”
“可以。”林霰说,“你们先上,我走慢一点。”
霍城体力胜过年轻人,原本走在前头,走出老远发现身后就跟了个半大小子符尘。
霍城嘴巴忒毒:“你主子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符尘有心反驳,但霍城气场过于强大让他不敢放肆,怂唧唧地说:“爷爷,你别胡说。”
霍城被一声“爷爷”堵了嘴,蹲路边等了会儿,发现赵€€和林霰俩人互相搀着慢慢走,亲的跟一家人似的。
他啧着嘴,看得不爽,不想独自在前面了,等他俩追上来,让他们先走,自己殿后。
林霰身形修长偏瘦,腰封勒着显得那把腰盈盈一握。
霍城打量林霰的背影,看他虽然人瘦,但体态端正,腰背挺得很直。他个子高,听赵€€说话时会微微低下头,脖颈弯了,都没影响到他的仪态,平肩直背,脊骨一点都不打弯。
霍城看着看着觉得眼熟,他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几乎能确定这是军人刻入骨血的姿态。
林霰不知在和赵€€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他侧脸的线条很明晰,下颌角那一块轮廓锋利,像被凌冽的北风打磨过。
霍城没来由愣住,林霰的骨相让他不经意间想起了一位老友,他们年少相识,战场上相熟,无数次生死依托让他们成为至交。那是戚时靖,一个离开很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