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行 第147章

草原高高低低的坡子很多,赵时€€坐在高处,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林霰路走多了会气喘,因而步履缓慢。

赵时€€早就看见他,没出声也没动,就这么看着林霰一步步慢慢走过来。

等到近前,林霰微微喘息着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赵时€€仰起脸:“先生,你挡住我的光了。”

林霰顿了一下,随后往旁边让了一步,缓缓坐了下来。

清晨的风很舒适,高远的天地和安静的草原能让人想到很多事情。

赵时€€早慧,心智比同龄人都要成熟,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单是因为他卷曲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父皇对他的态度,对他的禁令,亦是告诉赵时€€,他在这座皇宫是个异类。

赵时€€曾想过也许此生就要在这样单调乏味的日子里虚度而过了,是林霰的出现给他灰白无色的天空添上了一抹纯净的蓝。先生倾囊相授,教会他许多道理,所以赵时€€理所当然的尊敬他,喜欢他,害怕他和嬷嬷一样死去,在林霰病重时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

直到那天林霰突然要带他走。

赵时€€手上是做了一半的风筝,他连再见都还没来得及和时蕴说,就跟着林霰一道离开了长陵。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皇城,一走就是这样远。

林霰并没有和赵时€€解释太多,没说他们要去哪里,赵时€€也没有问。

他被囚困于长陵太久太久了,正疯狂接受着外面的一切。

赵时€€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多话不需要林霰跟他说便能自己想明白。

几乎是在到达溯望原的同一时刻,赵时€€恍然明白了,自己那些有别于中原人的特征来自哪里。

从前宫中也有谣传,说赵时€€是皇帝与回人的后代,那时他半信半疑,直到踏上这片土地,赵时€€才确信,自己身上或许真的流着仇敌的血液。

可先生为什么要将他带来呢?

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个问题赵时€€想不明白了,但他有一个更加聪明的先生。

林霰看懂了他的茫然,终于肯给一个迟来的解释。

他说,时€€,抱歉,先生利用了你。

赵时€€是个被皇室放弃的孩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利用他。

在林霰同他坦白的当下,他首先想的是,原来我对别人也有用,然后才问为什么。

林霰坦荡的让人心冷,他告诉赵时€€,因为你是回讫皇室的后代。

那个下午,林霰将赵时€€的身世告诉了他。

十岁的孩子,平静的令人意外。

赵时€€转瞬便明白林霰为什么要带他来,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回讫的血,所以林霰要用他去和敌人做交易。

赵时€€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放弃了。

这几天他时常独自来到这片无人之地,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发现,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消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人生碌碌,或许他在这一刻死掉,也不会有人知道。

林霰来之前,赵时€€正想到这里。

可当赵时€€看着林霰一步步走向他,步履虽然缓慢,可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坚定,好像他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人物,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被林霰找到。

林霰平复着呼吸,等不再喘了,才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时€€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应道:“嗯。”

林霰盘腿而坐,他的坐姿一直以来都很端正,此刻却随意弯着背,看起来很放松:“从前有个国家,它土地广袤,富裕繁荣,因此被别国觊觎,妄图倾吞它的土地,霸占这里的资源。

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有很多不怕死的英雄站出来战斗,但也有很多同胞忌惮这些英雄的勇猛。在后来的一场战争中,英雄在同胞和敌人的加害中牺牲,除了一个人,那人运气好,在母亲的庇佑下捡回了一条命,如狗般残喘,脱胎换骨,立誓要为逝去的英雄报仇。

很多年过去,这个国家不再繁盛,内忧外患,国民矛盾日益激化。那人处心积虑回到国都,利用民愤几乎将国家搞挎,他的目的达到了,国家百废待兴,他借着国难向上爬,终于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将昔日残害英雄的同胞一一铲除,替英雄报了仇。”

赵时€€听得认真,见林霰停下来,便说道:“仇才报了一半,还有敌人那里的没有算。”

林霰点点头:“和敌人的战争一触即发,他来到前线,前线已经开战,血流成河。可当他走近了才发现,死去的不仅仅是敌人,还有两国无辜的百姓。他们向往和平,却永远消失在通往和平的路上。”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流血牺牲。”赵时€€抱紧双腿,“有了牺牲,战争就不会停止。”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林霰停顿一会,微垂下眼睛:“所以他想结束这一切,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尽可能长时间的和平。这不公平,也很难,但总要有人去做。边境十城,万万人口,从父辈那一代就开始守护的地方,他想还这里长久的安宁。”

故事说完了,赵时€€眨了眨眼睛。

“如果他做不到呢?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他找不到愿意牺牲的那个人呢。”

林霰说:“先辈的热血浇灌在这片土地上,英灵守护着每一个为了苍生孤军奋战的英雄。所以他相信,纵使时光不复,英勇的义士会世代传承。”

说完,林霰拍了拍赵时€€的脑袋:“走吧,面要冷了。”

赵时€€看着林霰,脑海中忽然闪过林霰不奋不顾身替他挡住刺客的身影。

“先生。”赵时€€问,“那天你挡在我前面,是真心要救我,还是怕我死了,破坏你的计划?”

林霰回忆起那天,生死之际,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本能。

他笑了笑,说道:“不记得了,可能都有吧。”

赵时€€点点头,从草坡上站了起来:“先生救命之恩,时€€还给先生。时€€祝先生身体康健,大业可成。以后……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霍松声吃过早饭,换了衣服去草场转了一圈。

符尧不给他乱跑,所以他没出去多久,但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人,没正形的跨坐在草场外的栏杆上,等着林霰回来。

林霰回去要从这里过,一走就能碰见。

霍松声朝他吹了声转着弯的口哨,等林霰走过来,便不爽地问:“去哪了?给我做饭又不给我送来。”

林霰拽拽霍松声的衣袖:“坐那么高,下来。”

霍松声没立马下来,而是倾过去一点,凑近了去看林霰的眼睛:“问你话呢,上哪去了,怎么不高兴?”

林霰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闻言笑了声:“有吗,你别那么敏感。”

“嗯哼。”霍松声换了个姿势,腿叉过来横着坐,然后一捞,把林霰困在他双腿之间,“戚桐语,我跟没跟你说过,你不高兴的时候,让人特别、特别的……”

林霰挑起眉。

霍松声贴近他的耳朵,含呼着热气对他说:“特别想欺负你。”

“哦,将军的火还没下去啊。”林霰挑衅似的,“那你欺负一个试试。”

霍松声不是什么君子,对林霰尤其做不了柳下惠。早上才被林霰撩了火,没占到便宜,记着仇呢。

霍松声先是咬了下林霰的耳朵,旋即按住他的腰,往上一凑便含住他的嘴唇。

溯望原的草场又大又广,阳光太温暖了,羊群白绒花般,左一团右一簇,出来踩春。

草原上的骑兵纵马疾驰,长鞭当空震颤。

霍松声和林霰在天光下旁若无人的接吻。

早训的兵将们起初没注意,后来不知是谁先走神看见了,便一个捣一个,兵也不练了,仰长了脖子巴瞧他俩。

林霰余光瞥见,稍微退开一点,喘着气说:“看着我们呢。”

霍松声掌住他的后颈,重新黏上来:“让他们看。”

骁骑营的兄弟平时跟霍松声接触最多,这两天已经从各方传说里认识了林霰这个人,除了秋和以外,其他人都没见过戚庭霜,只以为霍松声和那位林大人是在长陵认识的,忍不住感叹:“将军真厉害,回趟长陵还给自己找了个媳妇。”

秋和正举着水囊喝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行为不太稳重,不符合秋和的性格。但一家出不了俩人精,秋和和春信跟霍松声那么多年,知道他跟戚庭霜从小亲近,可那打直的脑筋怎么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春信现在什么想法秋和不知道,反正两天了,他还没能消化霍松声跟戚庭霜好上了这回事。

霍松声仗着自己受伤,把林霰早上欠的那份一口气亲了个够本才放开他。

好不容易分开,林霰眼中浸了一层水。

霍松声抚过他的脸,双手捧起来:“听符尧说,火蛇草发芽了。”

林霰点头:“大概还要等半年。”

“嗯。”霍松声指腹粗糙,在林霰脸上摩挲的时候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好事多磨。”

林霰目光柔和,定神看了霍松声一会,忽然踏住木制围栏,往上一坐。

这动作吓了霍松声一跳,怕他摔着。

霍松声自己飞檐爬树,对林霰事事小心。

他用手在后面护了林霰一下,抓着他的小臂:“你别搞突袭,我差点没抓住你。”

林霰扶了下霍松声的腿:“没事儿。”

等林霰坐稳了,放松脊背显得有些随意。

抬眼是苍蓝色的天,巍巍山脉隐没在草原尽头,看起来万分辽阔。

林霰摸了摸掌下凹凸不平的木头,忽然说:“从前我和大哥也喜欢在这里坐着,那时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心气也高,以为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我的。”

霍松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把林霰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天下一统,不再有国境线,不再因为资源分配不均而起战争。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百姓生活在一起,天下安定,四海太平,人们化干戈为玉帛,说着同一种语言,用同一种文字,走到哪里都是手足弟兄。”

林霰手心暖热,心里也热烘烘的,他笑道:“将军志存高远,我没想过这么多。”

霍松声捏他手指:“那你现在想一想呢。”

“唔。”林霰手指一缩,认认真真想了半晌,说道,“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到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

霍松声往林霰那边靠了靠,头一歪倚在他身上:“那也没关系,总有人能替我们看到。”

林霰侧过脸,碰了碰霍松声的额角。

霍松声舒服地闭上眼睛:“此志万世千秋,与岁月等长。”

有风从原上轻拂而过,吹动了衣衫。

溯望原是戚庭霜的故乡,亦是他的执念。

过去十年,他不止一次梦回这里,他的父母和兄弟长眠于此,他久于病榻缠绵,想的是到了最后,他要回到这里,落叶归根,他要和故去的至亲团聚。

或许是冥冥之中,溯望原上十万英烈在保佑着戚庭霜。

再一次回到这里,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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