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向之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在廊檐下寻了一处地儿坐着,不等沈落开口,他便先问了句:“你身上那伤如何了?”
“早好了,”沈落急急地开口,“我这伤不打紧,阿却他……”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雁王殿下从来是阴晴不定的,他这会子连那所谓“秘密”的半点轮廓都没探出来,倘叫谢时观知道了,也不知会不会要了沈却的命。
“阿却那事,您也知道,他不许旁人管,可我却不能真的袖手旁观,”沈落压着嗓音,“他是个木头呆子,许多事不懂得变通,阿爷,旁人可以不管他,可咱们不行。”
沈向之静静听他说完,而后问:“你打算要怎么管?”
沈落忖了忖,而后道:“找几个人,将他绑了,丢回乡里去,再买通守城的将士,不许他们放此人进城……”
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姜少雄入不得京,他还能叫旁的人传话,那不知所谓的“秘密”,就永远还是悬在沈却头上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眼里忽然透出几分阴狠来:“放他回去,终究是个隐患,倒不如一口气,叫他再也开不了口。”
沈向之稍怔,像是没想到他会为了沈却,做到这个地步。
“那日他来王府门口闹事,许多人都见着了,就凭你,有把握叫他悄没生息地从世上消失吗?”沈向之反问,“如若没把握,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不必再往下说,沈落也明白他的意思。
姜少雄是良民,这京都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雁王府,就等着他们犯错呢,他这事做得干净倒好,可如若叫缪党一系捉住了半分错处,来日都有可能东窗事发。
“我没把握,”沈落低低地,“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却走向死路。”
“我此番来求您,也是想您能给我支个招,我也不敢为了私怨,没得叫殿下落人一分口舌,”沈落面上发苦,“且那人到底是阿却的生父,不管有没有情谊在,这人都不好由我来解决。”
见他并不要莽撞行事,沈向之这才同他说了实话,没头没尾地来了句:“阿却这事儿,殿下早就知道了。”
沈落愣了一愣。
沈向之:“打从那姜少雄来的那一日,这事儿便传到了王爷耳边,殿下只是懒得管,却并非不会插手。”
他顿一顿,而后附到沈落耳边:“等一会儿殿下醒了,你去跪着求一求,把事态再说得严重些,说不准殿下会管。”
第三十四章
人定之初, 兰€€院里。
几日将养下来,沈却的身子好些了, 总算是退了热不烧了。
因着这急病, 沈却近来时常告假,他并不是好躲懒的人,这几日歇养下来, 便总觉得自己好似成了这府中干吃饭不做事的闲人,心慌意乱的, 躺也躺得不踏实。
用过哺食, 他把那身官袍从衣箱里取出来理了理,打算明儿一早便回去上值。
衣裳才理到一半,却又听得远志忽地进院来, 哑着嗓子同他道:“大人, 方才那姜少雄让外府的人给您带了句口信。”
近来天气乍冷乍热的,连远志也着了风寒, 咳得嗓子都哑了, 沈却自己也病歪歪的,没精力再去管他, 只叫他自己去买了几贴药来吃。
“什么话?”他问。
远志犹犹豫豫地答:“说是他身上的银子都花光了, 要您再给些孝顺钱。还说今夜戌时四刻, 他人就在平康里第一条巷口等着,若您晚上一刻, 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讨。”
那无赖口中的“亲自上门”,想必就不只是来讨钱这么简单了。
沈却越想越怕,让远志先回屋歇息, 而后关上屋门, 东翻西找的, 把春节时谢时观赏给他的小金元宝翻了出来。
紧接着他又在房里转了一圈,他日子从来过得朴陋,这些年就没想着要往自己屋里添置过什么东西。
因此此刻打眼往四下里一瞧,实在是找不着什么可典当的物件,只有衣箱里几件绸锦缂丝的旧衣裳还略值些银子。
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暗,当铺早就闭店了,沈却急得在屋里踱步,这王府中他熟识的人不过了了,沈落那儿他是不敢去了,挨骂倒是其次,只不过他这一开口,恐怕又得害得师兄为他着急上火。
正急着,沈却心里头却忽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十一。
十一与沈落住在同一处院落,离兰€€院倒不算远,沈却趁着夜色,悄没生息地来到重台院,而后鬼鬼祟祟地敲响了他的房门。
这儿院落大,可屋子却小,一间紧挨着一间,稍有些动静,便能惊动到隔壁。
等门开的那几刻里,沈却心跳如鼓,生怕忽然有人出门来撞见他。
好在那里头很快便有了动静,沈却紧紧盯着那门,十一才堪堪打开了条缝,他便立即挤身进去,这不大体面的举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林榭,不过只是恍惚半晌,他便将那念头又压回了心底。
瞥见十一启唇,一副要问询的姿态,沈却连忙竖起食指,抵着唇瓣,示意他噤声。
他心里揣着事儿,因此并没有注意到十一那一身外出的打扮,以及徒然见着他进来,这人面上似乎还闪过了几分错愕。
“什么事?”十一压低了声音,沈却极少往他们这外头来,就是偶尔过来,那也是寻沈落来的。
沈却头一回向人开口,显得十分局促,手抬了又抬,好半晌,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我想同你借些银钱,急用,等明儿当铺开了门,我抵了东西便还你。”
他最怕欠人债,在王府里这些年,也从未因为银子的事儿同旁人开过口,害怕十一拒了他,因此说得分外诚恳,连什么时辰还,用什么来还,他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十一稍一愣:“你要银子做什么?”
在他看来,沈却既不赌也不嫖,若要说起这王府上最清白干净的人,除了他之外,十一一时还真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人了。
沈却看上去却有几分支吾,他与十一只是熟识,可交情到底是没到那个地步,再说这事儿说来话长,若是攀扯起来,恐怕要误了时辰。
见他沉默,十一倒先一步打了圆场,话锋一转,问他:“要多少?”
沈却低头忖了忖,而后才慢吞吞地答:“五十两……”
他手上一顿,而后又往回找补道:“若你一时拿不出来,三十两也成。”
同十一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是个存不住银子的,往往才发了月例银子,就要去组上几圈牌局,画舫美人榻上宿一宿,好在这会儿年关刚过,要几十两他还是有的。
在十一眼里,沈却从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因此他想也没想,便把手里头的银子借出去了。
沈却忙道了谢,很感激他的慷慨,可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他不会说,只是暗暗将他的好记在心里。
他把那借来的银子收进钱袋,而后抬起头,恳切地看向十一:“这事儿万不要同旁人说起,尤其是沈落。”
“放心吧,”十一笑着一拍他肩头,“我嘴严着呢。”
沈却稍一犹疑,哀哀看着他:“我知道你同沈落要好,我也只求你这一回,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你千万别叫他忧心,好不好?”
这哑巴难得流露出几分脆弱情绪,十一被他盯得正色起来,和他保证道:“我发誓,这事儿我绝不和沈落说。”
听他这样郑重保证,沈却这才放心地揣着银子走了。
这会儿离戌时四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紧赶慢赶地回兰€€院里换了身轻便骑装,随即便顶着这场小雪,匆匆往平康里赶。
到那儿的时候,沈却问了坊间人,听说现下才戌时三刻不到,他这才松了口气,猫进巷口里静静等着。
眼见这雪越下越密,而他只着一身单薄骑装,方才骑在马上倒不觉得几分冷,这会儿停下来了,才觉察出四下里的刺骨寒意来。
他又没来得及带伞,肩上发梢都叫雪水打湿了,那被濡湿的衣料紧贴在肌肤上,寒风一吹,便冻成了冰。
冷,冷得手脚都发麻。
沈却在病榻上思前想后地琢磨了几日,沈落说的理,他并不是不懂,那姜少雄的欲望就是处填不满的沟壑,就是将他整个人囫囵扔下去,恐怕也喂不饱他。
于是今夜里他攒了这些银子,说多不多,可说少也不少,村里开销不大,倘若姜少雄肯老老实实地回去过日子,这钱也足够他使上几年的了。
他是想劝他拿着这些金银回乡里去,今夜他就是给姜少雄跪下,挨他一顿拳脚,也决不能再让他待在这京都里了。
可倘或这姜少雄死活不肯……沈却下意识摸向了那只常佩在腰间的弯刀。
不、不行。
见了血终归不干净,也不好处理,还是得先将人诱哄到酒楼里,等那人吃得醉意阑珊,他再把人弄晕,运到这坊内僻静处。
这样冷的寒夜,京都里就是冻死个醉鬼,想必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惜半个时辰过去,沈却冷得指头都僵了,也没等到人来。
他到四下里寻了寻,把这附近都摸索过一遍,可也没能翻出半只熟悉人影来,他从来是个小心谨慎的,怕小孩子传错了话,临行前他还到外府上亲自问过了,那姜少雄确实说的是戌时四刻。
要给银子的是自己,得利的是姜少雄,他分明才是最不该误时辰的人,是出了什么事,还是……
夜渐深了。
连勾栏瓦肆里的灯火喧€€都沉寂黯淡下来,沈却翻身上马,正打算打马离开时,却忽听岸边有人惊呼了一句:“天爷啊,水里好像有个东西!”
“看起来怎么是人的衣裳?!”
沈却调马回头,乘在马背上匆匆一瞥,只见岸边商户复又开了门,许多居户都围将了上去,人潮闹哄哄的,隐约听见有人低声:“淹死人了,淹死人了……”
这条游湖里时不时都要淹死几个醉汉,醉酒后晃晃荡荡地在湖边上走,一失足栽在湖水里,这瓦肆中夜夜笙歌,人落进冰冷的湖水里,说不准连个响都没有。
醉鬼、失足落水?
沈却心跳一错,道旁的灯笼被重新点亮,而他惝恍地往人潮之中望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泡到发白发胀的尸体,只看衣着,依稀可辨认出那是个男人。
他没折回去看,反而调转马头,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无悲不喜,只是落寞空寂。
那人也许就是姜少雄,也许不是,沈却没有确认的勇气,哪怕他曾经那样厌恨那个男人,眼下也如是,但那些纠结的恨意,如今却忽然找不到了归处。
沈却有种直觉,躺在雪地上的那具肿胀苍白的尸体就是姜少雄,那个他深恶痛绝的,也是他在这世上……
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人。
直到回到王府,沈却还有些恍惚,远远地、瞧见他的兰€€院里一片悄声寂然,浓夜的墨色倾斜下来,整个庭院像浸在一滩郁得化不开的液汁里。
他踏着雪走到廊檐下,伸手轻轻一推门,却发现屋门被人从里边拴上了。
沈却心里一急,抬手敲了敲门,可惜门内连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于是他只好走到房侧,隐隐见那扇半开的小窗里透出些烛光,他微微踮脚望进去,却恰巧对上了一双笑眼。
沈却心里一惊,差点儿崴了脚。
那人却一撇嘴,作委屈状:“做什么这般模样,我难道生得很吓人么?”
沈却皱一皱眉,朝他手语:“开门!”
“凭什么给你开,”林榭一俯身,趴在窗框上,风卷着雪粒穿过他发间,“你在外头闲晃到这么晚,别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沈却心头的火气涌上来,这是他住的院子,他的寝屋,这人却如同强盗一般,霸了他的屋子不说,还要将他这个主人关在门外。
林榭盯着他眉眼,而后粲然一笑:“我都没发火,你倒来了火气,我在这等了你半夜,心都要等碎了,你不哄哄我,还想要往屋里来?”
“这样罢,你喊我声相公,我就放你进来,”他道,“我够疼你了,你若不肯,便在外头立一夜,我也不心软。”
沈却被他气得红了眼眶,忍无可忍地抬手:“我不会!”
林榭却心平气和地同他道:“连这也不会,你好笨,要我教教你吗?”
沈却同他无话可说,一转身来到前门,蹲在那廊檐下生起了闷气。
房内的林榭才不管他,悠哉哉地回到榻边,很无赖地霸占了哑巴的大半张床。
他前不久还觉着这床硬,睡着能膈死个人,如今食髓知味,却觉着硬也有硬的好处,正如这怀里的人,看上去是硬的,抱起来却软腻,叫人尝得很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