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件事,往后王府的巡护安防必然会愈加森严,费了这么些功夫,却只干掉了两名举无轻重的护卫,这人何必呢?
沈向之摇了摇头:“重台院周围亲卫们当时立即便搜查过了,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只是除却那两名亲卫,院中还有两名亲卫不知所踪……”
“谁?”谢时观问。
“十一和沈落。”
听见这两个名字,沈却的心顿时落了下去,谢时观忙伸手揽过去,安抚似地捏了捏他肩颈,随后微微一眯眼,示意沈向之继续往下说。
“二人房屋内陈设略显凌乱,似有打斗过的痕迹,但仅靠这些草蛇灰线,暂时还推断不出此事缘由起末。”
谢时观甚至没有过多思忖,当即便下了决断:“将那两名亲卫尸身收敛、厚葬,然后关紧府门,其余什么也不必管。”
沈向之面上神情稍稍一滞,可只转瞬便就恢复如常:“是。”
等那屋门被掩上,沈却才终于忍不住了,他焦心如火,急促地朝殿下比划道:“那师兄和十一该怎么办?”
谢时观淡声答:“不必急。”
可那哑巴早已是满脸的忧与愁,急得眼看下一刻便要跑出府去四处寻这两人了。
因此殿下便只好叹了口气,轻声同他解释道:“你听不出来吗?内外府中无论日夜,都有那么**班巡哨,沈落和十一功夫都不低,若是真有外人闯入,缠斗中必会闹出动静,哪怕只有那么一点,也总会引起院内其他亲卫的注意。”
“能顺利潜进王府,又能一声不响地把这两人带走,那得是什么人?”
“既寻不到有外人闯入王府的踪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两人是自己出去的。”
沈却哪里不知道此事蹊跷,也明白殿下说得其实不错,可失踪的人是沈落,他便没法那般冷静又淡漠地去审视。
亲卫们的功夫大多势均力敌,葛正同田跃并不是傻的,遇人行刺时必定会反抗,倘若没有缠斗的痕迹,也没有闹出大的动静。
那么很大的可能是,行凶者是他们的熟人,正因为是熟人,他们才会来不及反抗,反被一刀毙命。
那人下手这样狠……葛正家那三个娃娃,本就全指着他一人过活,他不愿怀疑任何人,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没法装作睁眼瞎。
“师兄不会的,”只见这哑巴缓缓抬手,“十一也是自幼在这府里长大的,怎么也不该、不该的……”
在殿下眼中,从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人心一向最难测,他在谋篇布局时,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便是假定这盘局里所有属于自己的亲信都背叛了他,然后再去谋划。
“可能是名利,也可能是他所珍视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找准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拿捏住,”谢时观轻描淡写道,“又或许他在你面前奴颜婢膝二十载,表面尊敬,可心里其实不知道多恨你,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傻子才会觉得人永远都不会变。”
话是这么说,可为了安抚这哑巴,殿下还是揽着他手臂,把人往榻上哄:“好啦,本王叫那小奴去传个令,让沈向之遣些人出去四下搜一搜便是了。”
“天还没大亮,再睡会儿?”
只是掳走两个亲卫,对雁王来说压根造不成什么威胁,放着那么些亲卫不动,却偏偏盯上了这两人,殿下不必想也知道,那边要么是冲着沈向之来的,要么就是冲着沈却。
可沈却哪里还睡得下,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而后抬手:“我也跟去一道。”
谢时观按下他手,这回是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行,只这么两个人,调些亲卫仆丁去寻便是,多你一人不多,少你一人不少,去凑什么热闹?”
沈却还欲再辩,却听殿下又道:“没得商量,二月初七以前,你只能跟着本王。”
*
沈却担心得要命,可偏偏谢时观这几日就差把他捆了绑在身边了,一刻都不能不见他。
他就是有心想往府外跑,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机。
这日清晨,远志照例去巷口买了两块糖饼,把糖饼塞到沈却手中后,他又低低地说:“奴方才在巷口看见十一大人了。”
沈却稍一愣,反问道:“十一?”
“嘘,”远志忙在唇前竖起食指,悄声道,“十一大人叫奴不要声张,还给了奴一张小纸条,要奴悄悄交到您手上。”
说罢他便从袖口中取出了一小卷字条,就那么一小行字,所书也明了,是要他独身去一个地方,否则沈落的尸体明日便会出现在王府大门口。
而那字条背面,俨然就是那一串地址。
沈却慌忙把字条揣进了衣袖中去,里屋的殿下还在睡,这半会儿功夫抱不着他,便又开始懒懒散散地喊起了他的名:“阿却,干什么呢?”
这哑巴慌急之下,便只好先抬手嘱咐了远志一句:“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远志连忙点了点头。
沈却这才进了屋,这事若是给殿下知道,他不可能会许他去,那边既敢直接放十一过来,想必也在府外安置了眼线,时时监视着王府。
只要看见不是他一个人孤身离的府,沈落便会有危险,师兄为着他,甚至肯屡冒那样的险,明知师兄身涉险境,他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好在临近正午时,外头忽然有人来通传,说圣人亲临,人已请到前厅里去了。
谢时观原想让人再敷衍地烫杯茶水,把人随便打发了,可府中亲卫之事,想必和谢意之脱不了干系,沈落倘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哑巴不知得伤心成什么样。
因此略一思忖,殿下便打算去会会来人。
本想带上那哑巴一道的,可恰好此时屋里那小崽子又闹了起来,一听见哭声,这哑巴便就走不脱了。
再说那谢意之从来就看沈却不顺眼,带着这哑巴过去,免不了又要受他几句奚落,殿下自个是不会将那“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的,可那哑巴却很把旁人的恶语当真。
“罢了,”谢时观于是道,“你哄他去吧,我去去就回。”
沈却看起来很乖顺地点了点头。
盯着那哑巴进了偏屋,殿下才终于转身出了院门。
前厅里。
谢意之身着一身常服便装,急急地朝外头张望着,时不时问一问身侧的安奉德:“他来了没有?”
天子亲临臣子宅邸,那臣子无论位份高低,都该携家眷出府去迎的,从来只有谢时观这般不守规矩,也只有他敢这般晾着皇帝。
“官家别急啊,”安奉德低声安抚道,“殿下寻常不朝时,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这些日子歇下来,只怕都成了习惯了。”
谢意之便只好继续等着,直到瞧见了厅门外的一道熟悉的身影,心里先是猛地一跳,随即便是百感交集的酸楚。
他立即站起身,疾步朝他走去。
“皇叔……”谢意之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叫人听不清了,“那日朝堂之上,是我犯了糊涂,可你也不该,当着百官的面,那样辱我……”
谢时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叫人灌了漆么?嘀咕些什么,微臣怎么一句也听不清呢?”
谢意之顿时便红了眼:“你还在生我的气。”
“这些时日,我已想通了,全赖我任性又无知,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没有皇叔和老师,我一人是没法儿的。”
他越说越委屈,眼泪聚在眼眶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去碰谢时观的手:“冷也冷了我这么多时日了,我也受了罚、知了错了,你就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谢时观并不应他,只是笑。
谢意之被他这笑眼盯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可他怎样都不肯信,这个他从记事起,便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皇叔,他此生最崇拜,最倾慕之人,竟会用这样冷的一双眼看着他。
过了好半晌,谢意之才听见他道:“可微臣并未怪过你啊,陛下。”
从来就不是因为怨怪而故意冷落,而是因为对他从未有过半分真心,所以其实从来都是冷的,只有自己在自作多情。
那一份虚伪的温柔,不过是看在那时他还想要稳固摄政王的权势和地位,略使的几分花招罢了,如今他不想要了,自然也就连一句谎言都不肯给了。
谢意之顿时怔住了。
他本想来求皇叔带他走的,驻守城外的那批武安侯留下的精锐,只听谢时观手中鱼符的调令,阿娘同他说,谢翎从来算无遗策,一定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所以他以为只要他来,放低身段认个错,他便肯带他一道逃离京都,只要皇叔肯助他,就算在金陵再建皇都,也并非难事。
可如今这般,他甚至都不必开口,也知道谢时观不可能给他答复,甚至会回以他羞辱,那他又何必自讨没趣?
第九十五章
雁王试探过他几句, 在说道家中亲卫离奇失踪时,谢意之面上并无讶异之色, 可当问及二人下落时, 他却始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这说明这件事他必然是知晓的,可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那边也并未过多地向他吐露。
将谢意之打发走后, 殿下便转身回了内府,沈却不在时, 他在兰€€院墙边种了几株红海棠, 这会儿还没到开花的月份,枝干上只育结了几粒花苞。
谢时观很手欠地往那小花苞上搓了一搓,那才结的花苞不堪顽, 这才一搓一碰, 便就被掐断了落到地上去了。
院里的几株海棠这些日子都是由那哑巴侍弄着的,殿下怕被他发现, 便将那落下来的芽苞用脚拨到角落里藏着去了。
“阿却?”他一边往偏屋走去, 一边喊着沈却的名。
只是推开偏屋的门后,却只看见里头有个抱着崽子的乳娘, 而屋里空空荡荡, 再不见其他人影。
“沈却呢?”他问。
乳娘连忙答话:“方才小世子哭时, 那位大人进来哄了哄,随后便就出去了。”
“他说了他要去哪吗?”
乳娘摇了摇头, 而后恂恂答道:“贵人是知道的,奴家看不懂手语,大人平日里有什么话, 也不爱同奴家说……想是累了回屋去歇了吧?”
紧接着, 兰€€院、寝殿, 甚至是重台院,内外府几乎被婢子仆丁们翻了个遍,却楞是没找着那哑巴的踪迹。
谢时观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内府里的贴身侍婢都是近距离见过他疯的,一看殿下这脸色又不对了,个个都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垂着脑袋装起了鹌鹑。
“沈向之呢?”殿下给了身旁的新罗婢一个眼色,那婢子立即会意,轻车熟路地在他腰间躞蹀带上悬了把雁翎刀,“去告诉他,不必再翻查了,人已经跑了,把其余亲卫召齐,随本王出府寻人。”
眼看这事就要闹大了,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那些仆丁身后的远志突然走了出来,而后硬着头皮将一张字条递了上去。
“王、王爷,”他低声道,“方才大人是看了这个,才出去的,他说倘若一个时辰后还不见他回来,便将这字条递给您……”
他压根就没能熬上一个时辰,要是被眼前人知道,他手里拿着这么重要的线索,却迟迟不肯拿出来,到时候谢时观还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果然,就在他呈上那字条之后,雁王连看也不曾看上一眼,抬起一脚便朝着他小腹踢了过来。
远志下意识弓身,又退后了半步,可还是被这一脚推出去了半丈远,脑袋往地上一倾,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了。
这时候沈向之忽然急急赶入院来,朝着谢时观禀报道:“亲卫们已整顿好了,外府护卫跟一半留一半,府外马匹也已备好了,您看是由卑职领着,还是……”
语罢他看了眼地上那缩成一团的小奴,低声道:“还不赶快退下去?”
立即便上来两个有眼色的仆丁,把这小子从地上架了起来,送到后屋里去了。
没人把这小奴当回事,只见雁王展开那张字条,在看清内容后,他沉声道:“去平康里北曲。”
*
沈却是打了匹马出来的,青天白日里,这平康坊中便不免少了几分繁奢,况这北曲又是坊中地价最贱的地界,巷里又小又挤,铺面也紧挨着。
他入巷之后,手便一直摁在腰际弯刀之上,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沈却故意装作没察觉,等那人靠近了,他便立时抽刀出鞘,利刃抵向他喉心。
身后那人尴尬一笑,撤下面罩:“是我啊,沈却。”
那人正是十一,他近日消瘦了不少,面颊陷下去,眼下是很显眼的青色。
看清了是他,可这哑巴却迟迟没有要收回那只弯刀的意思,十一皱了皱眉,看上去似有几分困惑,他低声道:“那字条是他们逼我去递的,但你放心,他们人并不多,若你我二人联手,要救出沈落并不难的。”
他说的话,沈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只是启唇,无声地问:“葛正……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