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这哑巴比划完,殿下便摁住了他手腕,低低地:“可我都要怕死了。”
他记得这哑巴小腹上的两寸刀疤,若非是身陷险境,又怎么会把他逼到剖腹取子的地步?
这崽子折磨了沈却多久,沈却便折磨了他多久,分明并不疼在他身上,可他的心却活像是被剜开了一样。
沈却还是头一回见着殿下哭,他抵着他额,那点湿意顺着鼻梁滴淌下来,蹭湿了沈却的脸。
这哑巴心焦意乱的,慌忙去擦殿下的眼泪,而后抚着他后颈,轻轻地贴吻着他。
“不疼,”沈却骗他,“不疼的。”
可他们抵得那样近,谢时观怎么能看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这哑巴的唇瓣在动,随即殿下稍一偏头,将头埋到了这哑巴颈侧。
好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是我错了。”
被他拥在怀里的沈却微微一怔,却听殿下紧接着又道:“不该那样骗你,害你一路困厄流离。
“是我负你。”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沈却第一次听见谢时观亲口向他道歉,他曾无数次逼着自己淡忘,骗自己那并不是殿下的错。
是他偏生了这样一具不耻的身子,才引得旁人来肆意践踏,哪怕这人是他心头月光,是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日与星。
他总骗自己,是他活该。
沈却的眼也湿了,心里那些自卑的郁结,积压在最深处的沉疴,仿佛都被殿下这一滴眼泪涤荡干净了。
终于有人肯告诉他,那并不是你的错,并非是他活该,更不是他生来就该受的罪与业。
*
不知是不是这胎足了月的缘故,这小丫头意外的好带,吃饱了睡、睡足了就吃,每夜只要吃足了奶,便能乖乖地把后半夜都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她也不像思来当初那般敏感黏人,谁抱着都肯,哭闹也少,睡够了便睁着一双圆眼盯着人看,乖巧地惹人疼。
谢时观从来对这么屁点大的奶娃娃们都喜欢不起来,心里一碗水端得很平,大的小的他都挺烦。
直到这小丫头睁了眼,两丸点漆似的圆眼睛,又黑又亮,稠密的黑睫时而扑闪,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若说漂亮,思来那崽子恐怕比这小丫头还要更胜一筹,可要论眉眼,还是这丫头更会挑,专拣着沈却脸上最勾人的地方有样学样。
一来是这样貌多少同那哑巴有些相仿,二是这丫头的脾气秉性,更是同沈却如出一辙,乖顺又好养活,半点娇气也没有。
本来见这丫头日日霸着沈却,殿下便很嫌她,可等她一睁眼,探出那对黑亮的眼,谢时观便又觉得没那么烦了。
多了这么个小阿妹,思来原本还挺欢欣的,每日都要守在帐边上看,看阿妹吃奶、看阿妹打奶嗝、看阿妹吮手指睡大觉。
可见着阿耶日日都抱着这小丫头,连一向同他不大亲近的另一位阿爷时不时地也会抱着阿妹哄上一哄,思来心里既委屈又吃味。
从前被阿耶抱在怀里的人分明是他,如今他的两个阿爷都被这小阿妹给占了,小崽子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在那儿兀自忖了好半晌,忽然便跑到榻边,说了句:“思来也想吃奶。”
沈却看着他那张委屈巴巴的脸,很轻地一笑,而后缓缓手动:“我们思来长大了,是大孩子了,可以和阿耶一样吃饭饭了。”
他同这小崽子说话时一向耐心又温和,可今日被他这样哄着,思来反而撇了撇嘴,小小的鼻尖也发着红,支支吾吾地:“思来不要、不要做大孩子……”
沈却刚想问为什么,殿下却忽然推门进来了,走到榻边时,又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了一碟桂花糕。
“乌衣巷口那看见的,还是去年秋时咱们碰见的那位老妪,这会儿才是春日,本不是这桂花糕的节气,那老妪说去岁晒干了攒下来了些,刻意备在初春时出来叫卖,恰好今日被本王给遇上了,”谢时观笑着往沈却口中送了一块,“知道你喜欢,特意多买了些。”
喂完了桂花糕,谢时观便将弯下身,将脸颊送至沈却唇前:“奖赏呢?”
沈却若是不肯动,他便一直抵在这儿不走了,因此这哑巴便只好迅速在他脸上一碰,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谢时观不大满意,可偏头却瞥见了那正红着眼瘪着嘴的小崽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肚子都圆滚滚的,殿下手贱戳了戳他的小肚子:“又闹什么?都是当阿兄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
得知了这崽子是想吃奶,殿下顿时便不大高兴了,脱口数落道:“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闹着要吃奶?若是说出去给旁人听,看不臊死你。”
沈却往日不在府上,这崽子都是由殿下带着的,这样的作弄,谢时观这位不靠谱的阿爷,时不时就要来上几场。
思来一开始还会被他气得哇哇大哭,后边都习惯了,只会偷偷记下来,等沈却回来了再逐字逐句地同他告状。
可今日不等谢时观说话,这崽子的脸就皱了起来,随即“嗷“地一声便就哭了,他很早便会走了,到这会儿都已经能跑了,可一旦哭起来,四肢便就不协调了。
好端端地在原地站着,竟也能摔了个屁股墩。
谢时观没忍住笑了起来,思来听见他的笑声,顿时便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要当阿兄,”这崽子一边坐在地上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阿兄……”
听他这样哭喊,沈却顿时明白这崽子是为了什么而伤心了,他下了榻,心疼地把思来从地上抱了起来。
而后又带他回到床榻上,轻轻捋着他后背,等他哭声渐弱了,沈却才将他放在了那小丫头旁侧,又用帕子给他擦净了脸。
“阿耶对思来和阿妹的爱,都是一样的,”沈却缓缓地,“思来以前也吃过阿耶的奶,也是这样被阿耶抱着。”
思来却抽抽噎噎地嘀咕道:“阿耶有了阿妹,就不要思来了……”
沈却并不同他急,反而俯身上去,在这崽子额上轻轻一吻:“不会的,阿耶怎么会不要思来呢?”
他平静又温和,缓缓地朝他比划:“阿耶告给思来一个秘密,思来不要同阿妹说,好不好?”
小崽子红着眼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阿耶都疼你比阿妹多两岁,是不是?”
得知了这个“秘密”,思来脸上才绽出了笑意来,他贴上去在沈却面颊上“吧唧”了一口,随即便又黏着阿耶撒起了娇:“思来想听阿耶讲以前的故事。”
“好。”沈却笑着回。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应该是最后番外二最后一章了,然后开启if线,让我仔细想想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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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番外二(6)
春三月, 小思来忽地便病倒了。
谢时观闻讯去看望他时,小崽子在榻上蜷成了一团,怀里抱一只隐囊, 后背抵着一条长枕, 整个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殿下在榻边坐下,伸手去拨开垂在他颊侧那软塌榻的发,小崽子脸烫的厉害,把眼皮都哭肿了,眼尾和两颊都红着。
他都病成这样了,殿下却还要拿他的脸作面团来揉,闹得思来郁闷地睁开眼,左看右看也没瞥见沈却的影儿, 顿时又要哭了:“阿耶呢?”
沈却眼下还未出月, 谢时观不想他操心,因此便瞒着没让他知道。
“阿爷来看你不也一样么?”殿下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这崽子撅起的嘴,不许他哭, “再哭我就拿那丫头用过的棉帛尿布堵了你的嘴。”
思来寻常被他吓唬惯了, 因此这会儿倒并不很怕,只是听着殿下口中的意思,阿耶似乎是不会来看他了,小崽子顿时悲从中来,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谢时观没理他,偏头去问那守在帐边的乳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起了热?”
乳娘低着眉应道:“想是近来气候转暖, 小世子贪凉, 常是脱了袄子到外头疯跑, 奴婢们追着赶着给披上, 也防不住世子活泼,转眼又给剥了。”
她生怕主家因此降下惩戒,故而连根带梢地答了个明白:“昨儿傍晚时世子打了几个喷嚏,奴婢们见他食欲甚佳,也并未有头疼脑热的,因此便没太上心,谁知夜里就起了热,熬了药也不肯吃,只闹着要阿耶。”
这样小的娃娃,害病起热也是防不胜防,思来屋里的这些乳娘婢子,也都是从旧王府带过来的,个个都小心仔细,这事儿想必也怨不着她们马虎。
“把药端来吧。”谢时观吩咐完旁侧的婢子,紧接着便将捏住那崽子唇瓣的手给松开了。
才脱离他桎梏,这崽子便放声哭了起来,两只小短腿用力蹬着,谁上前来哄都没用。
“阿耶呜呜,”他边哭边道,“我要阿耶……”
趁着他哭闹不止,殿下干脆将这作乱的小崽子提将进怀里,而后死死地箍住了,又捏住了这崽子的鼻翼,紧接着便朝着一旁端药的乳娘使了使眼色:“还不快灌。”
乳娘立即会意,拿了只小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往这崽子嘴里灌。
思来正哇哇哭着,嘴张得老大,汤药灌下去时,喉咙口“咕嘟咕嘟”地吐着泡,哭声算是暂时被遏止了,可眼泪还是照样掉。
一碗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沈却匆匆赶来时,这崽子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终于见着了阿耶,思来迅速便爬起来扑进了沈却怀里。
“你来做什么?”殿下话里有几分责备的意思,“陶衣如不是叮嘱过,这会儿你还受不得风吗?”
“才几步路,”沈却抬手辩驳,“哪有什么风?”
沈却自认为没那样羸弱,生思来时他并不在府上,更没有这一圈人精心伺候养护着,时常不遵陶衣如的医嘱,也并没有招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这崽子方才哭得那样惨,就是主屋的门窗都关着,他也隐隐约约听见了,怎么可能还躺得住?
谢时观知道他倔,这会儿叫他见着了这崽子受苦,自然是劝不回去了,因此便只好解了身上外裳给这哑巴披上,没好气地说他:“比这小崽子还不听话,往后若再落了病,你也自己受着。”
说罢殿下又吩咐屋内婢子们把几扇小窗都闭上了。
光是对上思来那双含泪的眼,沈却便觉得心疼极了,这崽子委屈地直往他怀里蹭,一个“苦”字来回说。
沈却先是拿帕子给他擦了把脸,听着那哭声渐停了,便就变戏法似地从身上找出了一小袋松子糖,他将这小袋子放在思来怀里,思来知道阿耶这只袋里有好吃的,因此一下就不哭了。
而后他又从这里边取出了一枚松子糖,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像一颗小小的粽子,思来目光紧盯着糖,下意识张了嘴。
沈却笑了笑,旋即便将这糖送进了他嘴里。
“还苦吗?”沈却抬手问。
思来很满意地摇了摇头,吃了这糖,他心里的委屈便消下去大半了。
小孩子大多嗜甜,只是沈却怕他长了坏牙,因此寻常也并不纵着他吃糖,好些日子才肯他吃两粒。
“慢慢地含化了,”沈却叮嘱他,“不要一整颗全吞进去了。”
小崽子很乖地点了点头,晃着脑袋笑:“思来知道的。”
见这崽子终于安稳下来了,谢时观便凑上前道:“行了,这儿有我看着,你先回屋去。”
听他要赶沈却走,思来顿时又苦了脸,拽着阿耶的手掌揣进怀里:“我不要阿耶走!”
“抱也给你抱了,糖也给你吃了,”殿下的态度不容置否,“这三更半夜的,你要阿耶在这儿顾着你,阿耶还怎么睡?”
沈却一偏头,用那空出来的一只手配合着唇语:“我在这陪他一夜。”
小丫头这会儿还不认人,只要不把她抱难受了,谁哄着都肯,主屋里他来时便先让小宝的乳母看着了,离了他一夜,想必也不碍事。
“不成,”殿下想也不想,“你身子还没歇养好,若是过了病气给你怎么办?”
见这哑巴无动于衷,谢时观干脆道:“你若病了,再传给那丫头,三个人都病病歪歪的,到时我一人怎么看顾得过来?”
不出他所料,只要提及那小丫头,沈却便有些动摇了。小宝如今才丁点大,若是害了病,连药都不好灌,沈却年初时才听说外府有亲卫的孩子连着烧几日夭折了,因此这会儿也不敢不仔细。
“我给思来擦一擦身子,”沈却同殿下商量道,“哄他睡了再走。”
谢时观于是也稍退一步,吩咐婢子们去和盆温水进来,他不许这哑巴碰水,因此便不厌其烦地把棉巾拧了给他递去。
把身上的粘腻擦干净了,这崽子身上自然便舒坦了许多,躺在沈却怀里,没多会儿便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