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一拍马屁股:“驾!”
他身下的银鬃骏马甩尾冲了出去,顷刻间就消失在林中。栗延臻将猎物解下来丢给闻修宁,提起缰绳,“你们先带着猎物回去,我跟着少夫人。”
栗延臻策马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没叫方棠发现。只见胸有成竹的小探花举起弓箭,双腿夹紧身下马腹,张弓搭箭,箭锋对准前面正在逃窜的一只梅花鹿,目光凛凛,一箭而出。
利箭嗖的一声,却只射中了梅花鹿的后腿,它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但求生的本能驱使它后蹄奋力一蹬,居然越过了前面半截断木,往林苑深处逃去。
方棠皱起眉,立刻又搭起第二箭,在梅花鹿的身影遁入树后的瞬间射了出去,只听灌木中€€€€作响,接着便无动静了。
他也不知道射中没有,要是给猎物跑了,他回去要被栗延臻笑的。
方棠走马过去,绕过横在路中央的断木,赫然看到草丛中露出半截一动不动的梅花鹿尸体,后腿和侧腹各插着一支箭,皆是没入很深。
猎到了,他心想,等下就拿回去给栗延臻看看,自己其实也是很厉害的,不需要他处处保护。
方棠将梅花鹿捆上马背,见时辰也不早了,便骑马往回赶。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三三两两休整的禁军,看来已经离御驾扎营的地方很近了,黄龙旗和栗苍的将旗混在一起,分不出是哪一方气势更盛。
栗苍此次随行来南郡冬狩,仪仗几乎与天子相当,六马并驾出行,行走在南郡大街上,百姓甚至分不清哪边是圣驾,哪边是栗苍的车驾。
寻常百姓眼里是不大分得清皇帝旗帜与将帅旗的,更有甚者一见栗苍的车马便跪下高呼万岁,引得周围人纷纷效仿。随行百官皆是脸色煞白,侧目怒视,栗苍却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安然受之,似乎真的在接受百姓的跪拜。
僭越至此,为人君者是可忍孰不可忍,因而午间的围猎一结束,怒气冲冲的渠帝就和一干心腹重臣进了营帐,议事到现在也没出来。
方棠叫青槐把自己猎到的鹿抬下去,等下要叫栗延臻过来看。他在营地里走了一圈,没看到栗延臻,不禁疑惑这人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又骑马射猎去了?
他刚路过栗氏的营帐,忽然听见身后银铃般的娇笑响起,他回过头去,见栗苍手下的心腹侍卫正带着六七个盛装打扮的女子,鱼贯往栗延臻的帐里去了。
那几个女子都是一副南郡风情的打扮,以各色纱巾覆面,浓妆艳抹,露出的双眸顾盼生辉,头一回在方棠面前生动地诠释了何为“媚眼如丝”。
方棠看得呆了,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闻修宁过来叫他:“少夫人,怎么在这里?少公子让我来找你,猎宴要开始了。”
“哦……我,我这就来。”
方棠迈开步子的时候几乎同手同脚,满脑子都是刚刚走进栗延臻帐里的那几名女子。
她们是来侍奉栗延臻的么……南郡女子以风情万种闻名,讲话温声细语,善弹琵琶与琴筝,堪称当地一大特色,大概确实是……
方棠掐了掐掌心,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栗延臻正在酒宴上等他,手边烤炉上架着被烤得焦黄流油的兔肉,正在往上面撒细盐。
“饿不饿?”栗延臻见他过来,弯起嘴角笑道,“刚刚烤好,来尝尝。”
方棠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冷了脸,默默坐下来,拨弄着桌上的木箸。
猎宴上有南郡官员安排的歌舞,十来个舞女穿裘服锦衣飘然而入,丝竹管弦声乍起,乐官击鼓,示意酒宴开始。
方棠给自己斟满酒,冷眼瞧着水袖青丝从自己眼前飘过,那女子向他眉目传情得相当卖力,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就好像对着一块镇纸、一方砚台那样,视若无物。
“吃肉。”栗延臻剥好几条兔肉,仔细地递到他嘴边,“刚猎到的兔子,嫩得很。”
方棠张口接了,神色稍稍缓和,却依旧没同他讲话。
栗延臻看出来他不是很开心,在身上摸了摸,没找到什么逗人开心的东西,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在行宫里闷得慌,午睡醒了我带你去街市上转转。南郡夜市举国闻名,你应该会喜欢。”
“不必,芳尘凝榭清幽僻静,无人叨扰,我舒心得很。”方棠说,“闻修宁日日都去,难道没告诉你,我每日午睡起来要在湖边练字么?”
栗延臻闻言一顿,说道:“我并非让他监视你,只是怕你闷着了,再觉得不快活。”
“南郡风物宜人,城中多美人佳丽,我若是和那鹤汀渚相看两厌了,自然会去城中转转。”方棠道,“南郡是乱花迷人眼,也难怪在皇城看腻了那些俗物,愿意到这儿来找快活。”
栗延臻觉得他大概是话里有话,却没听出来什么意思,摇了摇头,继续撕兔肉给他吃。
方棠瞧着递到嘴边的烤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气。他对栗延臻要找南郡美女侍奉可以不置一词,但他人还在这儿呢,就迫不及待要把人往帐子里领了。
把他当什么?栗延臻把他当什么?
方棠以前信誓旦旦说准他纳妾,可眼下只是见到舞女进了他的帐子,心下便开始觉得难受。
他一杯接着一杯酒饮下去,很快就有些醉了,满桌的菜倒是没吃多少。栗延臻眼见着他晕晕乎乎撑了下脑袋,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扑通一声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闻修宁,送少夫人回去。”栗延臻放下手中的兔肉,“你亲自送回芳尘凝榭,看着少夫人歇下再回来报我。”
他说着也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就要去扶方棠。
“公子你去哪里?”闻修宁问道。
栗延臻看了看不远处和渠帝同坐于高台上的栗苍,说道:“父亲让我宴罢后找他一趟,估计有要紧事,之后我再去看少夫人,你去吧。”
闻修宁搀着方棠上了马车,让婵松和青槐照顾着,自己一甩马鞭,驾着车朝行宫驶去。
行宫离这里不远,马车驶入宫门,车毂摇摇晃晃,碾过宫道上的碎石,一路越过众皇族与妃嫔的居所。两侧景致越来越冷寂,被皑皑白雪盖了一层,到处都是松林树影,大概世上少有几人能处在其间仍不动如山的。
若是那些妃嫔被扔来这里,大概每天都要哭天抢地、以泪洗面一番。
“到了。”闻修宁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你们先进去收拾着吧,我扶少夫人进屋。”
方棠即便酒醉不醒,房中香炉也是一日不能熄的。他最喜欢松香和沉水香的味道,住在这里几日,让婵松和青槐望柳几人刮了不少松脂做镇纸和香料,久而久之松香沾衣,抖一抖衣袖便是满怀的清幽。
闻修宁背起双腿连站都站不住的方棠,刚要迈步子,忽然听见背上的人口中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少夫人?”闻修宁试着叫了他一声,“可是有话吩咐?”
方棠吸了吸鼻子,在他背上歪了歪头:“栗延臻……你纳妾好了,不需要我……”
“少夫人?”
“……你纳妾我高兴得很,我原本也……不在乎……”
闻修宁顿了顿,沉默不语地将方棠送回房中,对婵松道:“我先去少公子那里一趟,有事就着人快马来报我。”
“你去吧,这里有我照顾着。”婵松将帕子打湿水,准备给方棠擦脸,“说起来少将军也有几日没来过了,你记得提点一下,我怕少爷一个人无聊。”
闻修宁点点头:“好,我会向公子提。”
他骑马飞快赶到栗延臻所住的宫室,听门口亲兵说自家公子一直没有回来。倒是晌午那会儿,南郡太守之婿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南郡舞女,说是伴驾冬狩辛苦,为栗延臻接风洗尘,暂缓疲累。
“那些舞女呢?”闻修宁问道。
亲兵道:“已经送进去了,按闻大人您的吩咐,闲杂人等都安排在偏殿里有人看着,不会乱走。”
“行宫人多口杂,少夫人怕是知道了。”闻修宁道,“这样,我现在去大营一趟,少公子与大将军在那里议事,我先将此事禀告上去,晚上再做打算。”
他即刻又调头向大营奔去,赶到之后听说军帐里在商议要事,栗苍手下的要员大将都在,现在进去说舞女的事,怕是不太合适。
他立在军帐外,听着里面激烈辩驳之声,叹了口气。
方棠一觉睡到日入时分,睁开眼睛看到寝殿里空无一人,唯有淡淡的沉水香气味萦绕枕边。他伸了伸胳膊,感觉酒劲未消,身体也乏累得很。
他下了床,在房中转了一圈,在酒气包裹之中仔细去搜寻那一抹熟悉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那应当是栗延臻身上才有的气息,仿佛是松间新雪的味道。方棠记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的大红喜服上,便是他第一次嗅到。
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在塞北霜雪严寒之中沾染上的气息,是栗延臻从北境带回来的风雪。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股气息了,就好像这鹤汀渚真的与世隔绝,芳尘凝榭犹如孤城闭锁,连那个人的半点消息也透不进来。
方棠双眼还有些迷蒙,他钻进书房里找了笔墨纸砚,到冷湖边摆了一桌,想了想,又去酒窖里拿了些竹叶青,摆到案旁,一边慢慢地写字,偶尔举起酒壶喝几口。
他不是很喜欢竹叶青,味道没有樱桃酒甘冽爽口,入口的味道有些清苦。方棠读书时就好讨厌吃苦味,他既无良师,也无益友,悬梁苦读时喜欢吃些甜的蜂蜜果脯佐味,日子也就苦得不那么明显了。
毫笔悄然落在纸面上,仿游龙之势蜿蜒而走,千万根柔软的毫针摩挲过上好的宣纸,如风吹松林般沙沙作响。方棠仿若置身无人之境,眼前只有仿佛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他手握松枝在其上行云泼墨、乱走龙蛇,顷刻间狂风乍起,身侧的百顷山林骤然挟乱雪狂舞,万叶簌簌,作千军万马之声,令人闻之快意盎然。
呼啸的风声中,方棠似乎听得见湖对岸离鹤汀渚数里之遥的行宫某处,有轻柔舒缓的丝竹与箫声隐隐传来。他想那大概是栗延臻住的秋声堂,此刻八成是罗帐初升,正享欢宴之乐,一支玉箫吹彻到天明。
仿佛一座行宫两处世界,这头凄冷寂然,那处把酒言欢,唯有空中一轮明月同是遥遥相对。
他安然不动,一纸写罢,才丢了笔,举起竹叶青仰头痛饮起来。林风也渐渐止息,一丛雪落在他肩头。
方棠在湖边写了许久,桌上、脚边全是散落的纸页,字迹狂放潇洒,足足写了数十张,他却总也觉得不满意。
“婵松!”方棠伏在桌旁,甩了甩手中的毫笔,墨迹溅满了他青白色的外袍,“拿炭盆来!”
婵松以为他冷,忙从屋里端了炭盆过来:“少爷,外面要是冷,你就回房里歇着吧,写了这么久,手该冻僵了。”
没想到方棠一言不发,将满地的纸都收拢起来,决然地丢入了炭盆。
“哎,少爷,这字写得多好!不要扔呀!”
婵松急急忙忙去抢救,然而那大火烧得实在快,她只来得及抢救出半页纸来,上面凌乱地写着什么,她没看清,立刻便叫青槐和望柳出来帮忙扶方棠进屋。
方棠醉得昏昏沉沉,被架进房里,朦胧间感觉有人用热帕巾给自己擦脸。他动了动嘴唇,抓住对方的手,似乎要嗫嚅着说些什么。
“少爷……怎么……”
他不太听得清,半晌,忽然一叹气,松开了手,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糖:心情不好,爆字数了。
第16章 发热
栗延臻跳下马,朝着芳尘凝榭走去,身后闻修宁随着他快步穿过前院,看到婵松和青槐望柳三人在院中剪松枝,对着一盏孤灯百无聊赖,已经丢起了骰子。
“少将军?”婵松丢掉骰子,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心想可算来了。
“你家少爷呢?”栗延臻问,“我刚在军中议完事,听说方棠醉得很厉害。”
婵松道:“谁知道呢,少爷午睡醒了就在湖边写字,写了好多却又一把火烧了,我没来得及救,真是可惜了。”
栗延臻愣了一下,转头向闻修宁:“是有人给他气受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晌午您吩咐我送少夫人回来,我便直接驾车赶回芳尘凝榭,眼看着少夫人安顿下的,却不知那之后有何人来过。”
婵松几人皆是摇头:“无人来过,这里本来就荒凉偏远,少有人前来探访。少爷午后坐在湖边喝酒写字,起初我看着他兴致还好,后来也不知怎的了。”
栗延臻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们休息吧,我进去看看。”
他进了屋,看到方棠在床上睡着,衣衫散乱,大概是睡热了随手扯松的,胸口几片酡红被酒气晕染,一路蔓延进衣领,看得栗延臻觉得这数九寒天里也心头火热。
桌上放着半张被烧焦的纸页,栗延臻拿起来一看,依稀可辨两句狂草行文,是方棠的字迹。
松石怎奈欺霜雪,应有春风入帐中。
栗延臻瞧着这半句诗出神,有些费劲地琢磨起来。
他平日里看书不少,讲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但也都是些史论兵书,至于诗词歌赋、平仄起兴,他几乎一概不通,只觉得方棠这两句写得好,却也只得其表,不得其里。
栗延臻随手将残页揣进袖中,走到床前伸手抚了抚方棠的额头,冰冰凉的,居然还没有他手掌热。
方棠睡得很熟,他进来半天也没有醒。栗延臻坐在床头,揉捏方棠的手,目光柔软。
闻修宁走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少公子,南郡太守让人送来的十几名舞女,是留下,还是打发她们回去?”
栗延臻冷冷瞥他一眼:“留下?留下侍奉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