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春€€、夏苗、秋€€、冬狩这四时农务,从开国起便沿袭祖宗制法,从未中断,即便有时国库空虚也未曾废止,沿革到如今,规模已然小了许多,但大体形制基本未变。
方棠坐在马上,与栗延臻并辔而行,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仪銮车驾,文武百官几乎全在其中,除去一些病弱告假的,足足有上百来人,一望无际,直连天边。
“原本要是没有这一次冬狩,我竟还不知道,朝中官员有如此之多。”方棠回看着身后,淡淡道,“许多人我都不怎么认得。”
栗延臻提了提缰绳,随口道:“御史大人不必劳心费力与人交游,你只管立于朝堂,便是庭阶芝兰,是人人争抢的明珠,自有人愿意为了你一掷千金。”
方棠掂了掂腰间的酒壶,“话说明白些,为何为我一掷千金?”
“秋棠杜梨,既非牡丹倾国,又非芍药倾城,不与俗物为伍,当然不受俗人所困。”栗延臻故弄玄虚,说得云里雾里,“探花探花,让人只想一探罢了。”
方棠脸红了红,低声道:“胡说。”
他本以为栗延臻一介武将,大概是不会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荤话,没想到刚才那颠三倒四说的一通,居然让他身体微微有些燥热。
周围人听不懂他俩打谜语似的说些什么,闻修宁骑马行在栗延臻身后,护送随行车驾,里面是栗氏一族的女眷,路途遥遥又不善骑术,因此乘车而行。
婵松掀开帘子,好奇地问他:“少爷和少将军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大概是少公子在学着说情话。”闻修宁脸上表情淡然,仿佛什么惊涛骇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如静潭死水一般,“少夫人喜欢少公子说这些。”
婵松:“??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少爷明明半点反应都没有。”
闻修宁淡淡道:“少夫人向来稳重自持,难道要手舞足蹈么?”
婵松觉得这死木头脸简直没意思极了,切了一声,钻回车里和人聊天去了。
銮驾行到南郡,由禁军护送着先行入城,四大营及皇亲百官的车马随后。栗延臻在城门口下马步行,顺手牵住了方棠的马缰绳。
方棠放下酒壶,“做什么?”
栗延臻道:“城中道路并窄难行,商铺民宅多,从前行军到此入城时惊着了马,在城中横冲直撞,险些伤到人。”
方棠意识到栗延臻也并非全然不拘小节的将军,这种事情上倒是心细如发,比起平日里兴之所起便动辄对他欺压蹂躏的那个佞臣之子,他倒是更喜欢这种彼此尽在不言中的相处方式。
……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方棠你太没出息了,怎么净往歪处想。
这次冬狩,皇室成员都随皇帝住在南郡的行宫,这里北靠群山,寒冬腊月可避西风,行宫内又有温泉环绕,即便是三九天气也暄暖如春。随行百官则住在城中驿馆,虽然也有温泉,却不比行宫内的浑然天成、环境清幽。
“御史大人,驿馆内本应该是每名官员各居一间,不过若是有人不介意两人同住,倒是可以自便。”栗延臻将方棠连人带马领进驿馆前院,拍了拍马鞍说道,“大人是要自己住吗?”
方棠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我自然是自己住,天生不喜欢凑热闹,还是不给旁人找不痛快了。”
没想到栗延臻倒是半句都没有纠缠,点头道:“好,御史大人下马吧,你且去安顿下来,其余杂事我来安排就好。”
方棠正奇怪他最近唤自己的时候怎么又变得如此规规矩矩,就好像被人揪着尾巴不得不如此一样。然而他又确信,这世上没什么能威胁到栗延臻的,就算有,也早就被栗苍碾成齑粉了。
方棠由驿卒带着去了自己的馆舍,进去后发现各处都被打扫得很干净,虽然比不上行宫豪华,却也说得上是一尘不染。
他年少时吃苦颇多,考取功名后对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无甚热忱,倒是对居所舒适与否的要求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方棠刚要叫人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就听门外脚步声匆匆,有人贴着驿卒的肩膀走了进来,方棠抬头一看,竟然是闻修宁。
“少夫人,大将军刚刚遣人来报,说驿馆窄小,恐少公子和少夫人住着不舒心,特意叫属下来请少公子和少夫人到别处居住。”
方棠看了看同样一脸雾水的驿卒,问道:“百官都居于此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人?”
“少夫人随我去就是了。”闻修宁道,“车驾已经在馆外候着了,属下出去等候。”
方棠有些不愿,依旧是没动:“我觉得此处甚好,不用费劲腾挪了,替我多谢大将军美意。”
“少夫人若是不去,大将军怕是会降罪属下,到时也会着他人来请的。”闻修宁依旧立在门口,似乎是打算和他耗到底,“少夫人请快些起行吧。”
方棠没有办法,他知道栗苍和栗延臻不同,后者至少还可以商量,并且大多数时候都依着自己,而栗苍则是说一不二,就连天子都不敢忤逆于他,更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小小御史。
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了,下去等着吧,我就来。”
原本他以为栗苍给他和栗延臻安排的大概是这城中更好一些的驿馆,没成想等马车缓缓停下之后,方棠掀开帘子一看,差点惊叫出声:“这里是……行宫?”
栗延臻一脸云淡风轻,仿佛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样子:“大概是吧,父亲事先并未与我说过。说来我路过南郡不少次,行宫却还一次都没有来过。”
方棠扒着窗子,看周围一派与宫中几乎毫无二致的景物,高耸的飞檐斗拱,奢华的玉宇琼楼,一瞬间甚至让他以为自己又到了宫里。
“行宫乃是皇室出巡可住,臣子怎能僭越?”方棠面上略带了些愠色,“调头,我要回去。”
栗延臻捏捏他的肩膀:“住在这里又如何?怎样不是住,驿馆与这里又有什么区别?”
方棠推开他的手:“自然有区别,我非皇亲,也非王侯,于情于理不该行此越轨之事。调头,否则我要自己回去了。”
栗延臻轻叹一声,对闻修宁道:“听少夫人的,我们回去。”
“公子,不可。”闻修宁在车外说道,“刚大将军令我带话,说陛下要在行宫面见少夫人,还请少公子同去。”
方棠迟疑道:“真的?”
闻修宁从容道:“假传圣诏,问律当斩。”
栗延臻开口道:“闻修宁跟随我多年,虽只奉我和父亲之命行事,却不敢矫托圣旨。若是他胆敢如此,我会先斩了他,夫人不必忧心。”
方棠被这一主一仆唱的双簧噎得无言以对,只能摆摆手,郁闷坐了回去:“那走吧。”
渠帝此刻就在行宫宣德殿,像被鹞鹰拿住的田鼠一般,战战兢兢地坐在殿上,余光时不时瞟一眼身侧端坐的栗苍。
方棠跟着栗延臻走上殿来,看到栗苍也在,不由得狐疑地与渠帝对视一眼,只见后者此时完全没有一丁点九五之尊的气势,尽数被身旁的佞臣压了下去。
“景懿,与方大人落座吧。”栗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刚好陛下近日也有兴致,我叫人备了酒肉,今日承陛下恩典,我等在此小宴,还望各位都松快些的好。”
方棠被栗延臻扯了扯衣袖,沉着脸坐下来,望着面前的酒盏沉默不语。
栗苍在行宫就如同在自己府上,从菜肴酒酿到歌舞奏乐,一应安排得事无巨细,连渠帝在一旁都只能绷着脸喝酒,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棠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宴会行进到一半,他忽然喝空杯中酒,一拢官服衣袖站起身,先向渠帝行人臣之礼,恭敬道:“陛下,臣初到南郡,得以伴驾冬狩,不胜欣喜。只是行宫多有公主妃嫔居住,臣住此处恐有不便,陛下还是准臣回驿馆吧。”
栗苍闻言放下酒盏,看着方棠说道:“怎么,小婿可是看不上这南郡行宫?连我都暂居于此,方大人有何不乐意?”
渠帝见状,立刻就要打圆场:“方爱卿方爱卿!朕,朕邀你来行宫小住,并非大将军的意思,爱卿安心吧!”
方棠知道渠帝亦是怒不敢言,只是若他再坚持,当场拂了栗苍的面子,怕是渠帝也将受迁怒之殃。
“……臣谢恩。”
方棠跪下去的时候,栗延臻刚好伸手去拉他的袖子,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栗延臻摸了个空。
散席之后,渠帝吩咐内侍送方棠去冷湖边的鹤汀渚,那边有座新建成的芳尘凝榭,临湖而居。冬日里临窗赏雪,从轩窗看去湖面一片洁白如镜,光可鉴人,环境又清幽安静,适合一人静心时独宿。
但这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幽禁和监视,这里虽然邻水寂静,但要到行宫其他各处,只有一条路可走,并且势必要经过栗苍所住的冲云殿,他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
方棠刚好觉得自己需要静心除尘,暂且将自己流放一段时日也好,好过在外面是非之地左右为难、心口不一。
是夜 冲云殿外
栗延臻走入回廊,看着塘边静立的身影,低头走了过去:“父亲,您找我。”
栗苍转过身,目光望向栗延臻。
他这个人,无论是在看谁的时候,神色总是充斥着淡淡的倨傲,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栗苍垂首敬服之人,就连面对着自己的小儿子时,那股神态也丝毫未变,只是平添了几分严父的气质。
“你与那方棠,是否真心愿结为夫妻?”栗苍缓缓问,“我当初虽在殿上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应下这门婚事,但私下也问过你的意见,你并无异议,也同意娶他进门。”
栗延臻点头:“是,儿子愿意。”
“他是个人才,若放在我大渠鼎盛之年,定为朝堂各势力必争之大贤。”栗苍道,“只是他为人太过于直率不阿,性情刚毅坚忍,我担心此人受得胯下之辱,也行得惊世之事,终为我栗氏之患。”
栗延臻眸底晦明流转,叹了声气,说:“父亲,他不会。”
“臻儿,为父从小教导你,于己不利者,囚之、除之、杀之,乃永绝后患之道。”栗苍道,“无论什么时候,你要懂得心狠手辣,当断则断。”
栗延臻并未再反驳,只是淡声应道:“是,儿子记得。”
他犹豫片刻,又说:“父亲,恕孩儿直言,您今日在宣德殿上,过于给圣上难堪了。”
“犹记当年我栗氏一族几代忠良,你祖父十四从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乃至拜将封侯,却因先帝偏信小人谗言,致我栗氏全族下狱流放北境。”栗苍抬眼望向远处,似乎看到了数十年前边境的风雪与黄沙,“那时我不过弱冠之年,亲眼目睹你祖母因守贞不屈,死于押送官兵毒手,甚至无人为她收尸,就那么被丢在路边,曝尸荒野。”
栗延臻静静听着,遥想那段自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岁月。
“从皇城到边境猛虎关,迢迢千里路途,途中更是凶险万分。我们靠两条腿硬生生支撑到那里,等终于看到关隘的大门,已经死了几百人。”
栗苍抽出腰上的剑,那是一把跟随了他几十年的剑,依旧锋利如初。
上面沾了不知几万冤魂的鲜血,充满着凶邪暴戾之气,一如他如顽石般冷硬的心。
“你祖父撑到猛虎关时,已经是病重垂危,我恳求官兵为他医治却无人理睬,最终看着他死在城门口。忠良之臣,半生戎马为大渠打下江山,就落得如此下场。”栗苍说道,“那一路上,我失去了你祖父母,一个人在那犹如人间地狱的地方,遇到了你母亲。”
他看着那雪亮的剑锋,上面映出他的面庞,“你出生不久,正值我栗氏沉冤得雪,全族得以被召回皇城。你不比你大哥,在边关吃过几年苦,也铭记我族血海深仇。”
栗延臻道:“孩儿愚钝,不记得这些。”
“不是你愚钝,只是我栗氏总该出一个如你这般,心绪无甚杂念的子孙了。”栗苍道,“只是你该学着辨别这些阴谋与阳谋,莫要再吃前人的亏。”
“孩儿谨记。”
“君王有恩于你,是他要用你,而非他信你。君王之恩朝秦暮楚,顷刻而变,着实难测。唯有你强到能够让君王害怕,恩威对你来说才如掌中之物。”栗苍将剑收回鞘中,说道,“翻,为云。覆,为雨。”
栗延臻点头:“是。”
栗苍拍拍他的肩,说:“臻儿,记得一句话,我栗氏永不谋反,也不屈于人下。”
作者有话说:
盐:说两句情话哄哄老婆。
糖:哼(自己默默回味几遍)。
第15章 冬狩
一声弦响划破林间静谧,利箭破空而出,迅雷一般穿透了正在奔逃的麋鹿下腹。只听那被围困已久的猎物凄楚地哀鸣一声,便抽搐着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后就再也不动弹了。
“好,少将军好箭法!”
栗苍身后一干人振臂高呼,擂鼓助威,几乎要盖过天子那侧的震鼓声,似是有意要为栗苍助威,气势夺人。
渠帝与一干文臣武将纷纷侧目而视,敢怒不敢言,对这等僭越之举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栗苍骑枣红骏马从阵前铿然而过,身后的侍从马匹上都挂满了猎物,其中五成是栗延臻所猎。
栗延臻今日端的是出尽了风头,虽然他只是随手一猎,长的却是栗氏的威风,抽的是皇室众人的脸。
南苑围场冬日放出猎物上百,栗延臻一人就猎到将近八十。反观渠帝这边的众人,除了太子猎了些鹿和野兔,统共也不过十几头,其他人更是将近一无所获,在宫里养尊处优得太久,一拉弓发现手都冻僵了,更别说射猎。
渠帝看着身侧垂头丧气的众皇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方棠走马到栗延臻旁边,瞧着他马屁股上挂的一串兔肉鹿肉狍子肉,似乎有些意外,张大眼睛看着。
“晌午猎宴,给你烤我猎到的兔子。”栗延臻将雕弓挂到背上,伸手过去,在方棠宽大的兔绒斗篷下面勾了勾那冰凉的手指,“手好凉,快些回营地烤火吧。”
方棠道:“我可也是会打猎的,把你弓箭给我,我打只野鹿给你看。”
栗延臻连犹豫也没犹豫,径直将弓摘下来给他:“御史大人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