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 第15章

栗苍望向他:“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栗延臻道:“儿子以为,此事不宜如此打算。方棠在朝中既无师长亲友扶持,也无家业,可谓全无根基。父亲与其费力培植他,不如让旁人以为,方棠身后有我栗氏撑腰,结交他便是结交栗氏,如此施恩招揽,总好过威逼利诱。”

栗苍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正色,盯着栗延臻:“景懿,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为父看不出来吗?”

栗延臻低头不语,心虚地看向别处。pp

“你若真想保他在朝堂上数十年安稳无虞,就不要牵涉他入这是非之地。”栗苍道,“朝野之争,并非儿戏,他不会安于做我们的附庸。”

栗延臻点点头:“明白了,是儿子没想到。”

“去吧。”栗苍摆摆手,“年前记得一切打点好,春节一过,我们即刻起行。”

虽说到年关还有六七日,但真的准备起来倒是鸡零狗碎、杂七杂八的一堆,剪不断理还乱。栗延臻向来不擅长这个,除了整军训练得心应手之外,其他的一概不通。

方棠从蒙府回来,就看到栗延臻屋门口摆了三四个大箱子,里面乱七八糟塞的什么都有。他走过去看了看,朝屋里喊:“栗延臻,你在干什么?”

栗延臻从屋里走出来,手上还捧着一堆衣服:“准备年后北上的行李,有些多,我还没理清。”

“你这叫行李?我以为你要丢出去呢。”方棠从箱子里拎出一件银色军甲,抖了抖,“皱成这样,我先给你熨一熨再……这上面怎么有墨?”

栗延臻抬眼一瞧,神色立刻变了,三两步跑过去把衣服抢过来,目光有些闪烁,将那副军甲囫囵裹了一团抱在怀里:“知道了,我来吧。”

方棠很疑惑,不知道一件衣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他也没放在心上,栗延臻在边关饿着冻着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要他帮忙正好,他还乐得清闲。

“房中晾了姜汤,记得趁热喝了。”栗延臻说道,“我午后还要去大营一趟,你有事就找闻修宁,或者我贴身的几个亲卫。”

方棠闷闷不乐,又站了一会儿,看栗延臻忙得无暇跟他说话,便转身走了。

他回屋喝了姜汤,又照例去栗延吾夫人那里帮着打理府上的年货。

按规矩方棠该称她一声长嫂,可小探花脸皮儿薄叫不出口,总觉得这是代表他和栗延臻乃至栗家人亲密不分的称呼,旋即又想到栗延臻平日里如何对他,每每都会脸红。

栗延吾的夫人看穿他的心思,也不在意,让他唤她出阁前的名号绛夫人就好,还常常调笑方棠,问他和栗延臻房中感情如何,非得把方棠问得面红耳赤才作罢。

不过今日她见方棠心不在焉,便笑着随口问道:“兰杜,可是又与景懿拌嘴了?”

“没有……”方棠趴在檐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池中的鱼,“我这几日总不见他。”

绛夫人道:“延吾最迟明日也要回京了,在家待不了几天就又要北上守关,辛苦得很呢。”

方棠叹气:“边关很远吧?”

绛夫人想了想,说:“千里之遥呢,就算一人快马也要几天几夜,更别说领大军北上,怕是要半月之久。”

边地终年唯有酷寒酷暑,就算没去过的人也该有所耳闻。方棠从前读那些边塞诗词,总觉得边关只是诗中的漫天黄土与连城飞雪,却不想那些兵士以双脚丈量,要背井离乡地走上多久。

“你这几日正好可以多陪陪景懿,他年纪尚轻,又有了家室,离了京必定会思乡。”绛夫人说,“许多戍边将士的妻妾都会将闺名缝在丈夫战甲之中贴身而藏,暂寄相思,以慰边关苦寒。你若是放心不下,我来教你如何做针线,你也好亲手缝就。”

她缓缓说着,方棠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件被栗延臻匆匆忙忙抢走的战甲,似乎有些墨迹,现在想来,却像是什么人写上去的字。

€€€€有人在栗延臻的战甲上写过字?!

方棠心绪一下子乱了,也没听绛夫人继续说些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件银甲。

栗延臻贴身的战甲上会缝入别人的名字,被他日日贴身穿着,几乎片刻不离。

甚至,栗延臻都不想让自己看到那个人是谁。

第19章 家书

春节一过,栗氏父子又在皇城待了三天。待到四大营兵马整备,粮草齐聚,传令的亲兵快马沿着军营高呼三圈,将即刻行军的命令传下去,命众军士打点行装,巳时起行。

渠帝率领百官出城送大军北上,为栗苍壮行。方棠也在其中,身骑白马静静看着大军列阵,号角声随风而起,响彻晨时的皇城上空。

栗延臻同样骑马在阵前点兵,一身白色军铠倒映寒光,方棠仿佛能从其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冷气,犹如边关风雪吹了他满脸。

三声军号吹过,大军便要动身,黑压压的军阵踏着白雪沿大路向北,车马扬起沙尘与飞雪,与天边朝霞水乳相融,似一团灼烧天穹的烈火。

栗延臻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送行的队伍中有一抹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穿一身朱红色官服骑在白马上,清瘦寂寥,仿佛与身侧其他人隔绝。

只是隔着如此远的距离,栗延臻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

前几日他便感受到方棠心情不佳,尤其是除夕那夜,他提着灯笼走出房去,看到方棠呆呆坐在台阶上孤寂的背影,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捏紧。

那晚方棠很罕见地钻进他怀里入睡,手指按了按他心口,像是想确认什么。

“怎么了?”栗延臻轻轻捉住他的指尖,问道。

方棠没有说话,只是喷吐的气息很灼热,打在栗延臻脖颈上,他险些没有控制得住。然而他只是低下头,在方棠额发上吻了吻,和平常一样:“快睡吧,明日初一,还要出去走动。”

那之后方棠似乎依旧没有高兴起来,一直到今日送行,栗延臻还以为他不会来了。

大军缓缓消失在大路尽头,方棠牵了牵缰绳,手指被冻得发僵,低头呼出一口寒气。

栗延臻走后,生活似乎没有变化,方棠每月除了休沐便是按时上朝,也没有栗延臻再来烦他到半夜、第二日早起不来了。

只是他时常需要出面会见一些栗府不得不应付的访客,每日下朝回府,就听婵松等人来报,说客人在前厅喝茶,碧螺春都换了三壶了。

他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匆匆赶去前厅会客,喝着他平日里很不爱喝的碧螺与毛尖,与对方真心假意地交谈几句,一来二去也能摸清每个来栗府的人各自是怀着什么心思。

一日傍晚下了大雪,方棠用过晚饭便坐在院中赏雪,不多时青槐跑着来报,说宫内遣使到府上,传达天子之意,令方棠入宫议事。

方棠马上就明白渠帝有要事交代,立刻披了斗篷备车入宫,出门前特意嘱咐婵松守好府上,有什么事情即刻来报。

马车停在宫门口,方棠匆匆下车的时候,又遇到了刚出宫的六皇子。对方今天身边连一个仆从也没带,与方棠打了个照面,很温和地一笑,拱手道:“方大人。”

方棠欠身行礼:“见过六殿下,这是要出宫?”

六皇子点头:“入宫向父皇请安,正准备回府。”

两人也未多说,彼此施过礼之后便分头而行了。内侍带着他穿过暮色笼罩的甬道,身旁经过几队提着灯笼的御前侍卫,斜长的影子映在宫墙上,看得方棠有些出神。

“方大人,到了。”

内侍一声轻唤将他拉回来,方棠整了整衣袍,低头穿过内侍掀起的暖帘,走进烛火幽微的昭明殿。

渠帝垂首立在紫檀博古架前,抬手抚摸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镇纸,头也不回地对他道:“方爱卿,你来了。”

“臣叩见陛下。”方棠在暖阁正中央的织花氍毹上跪了下来,垂下头去。

“平身吧。”

渠帝转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倒映跳动的火烛,“栗氏贼子总算暂离京城,朕也能自在些,不用日日活在栗苍的阴影之下了。”

方棠站起来,道:“陛下进来龙体可好?”

渠帝点头:“栗苍走了,朕自然是好得不得了。只怕是那贼子一旦回城,朕与你,又要不得安宁了。”

“臣不能为陛下解忧,是为臣者无能。”方棠叹道,“我如今在栗府主持家事,大将军信得过我,我倒也无事。”

渠帝看着他,缓缓走近,手中举着一方白玉雕琢的玉玺:“你可知这是何物?”

“龙尊玉玺。”方棠道,“玉玺传国,以传社稷,千秋万代以此为尊。”

“是,以此为尊。”渠帝颓然地笑了两声,“可这玉玺,原本就是祖宗从他人手中夺来的。祖宗能夺别人的江山,那别人就能夺朕的江山啊!爱卿,朕当如何啊!”

“陛下安坐九五,反叛平乱之事,自有臣等为陛下劳其所忧。”方棠道,“若真到那时,臣甘愿以一死安定我大渠江山。”

“爱卿啊,你可知道,朕身边如今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

渠帝按住他的肩膀,痛彻心扉到了极点,“朕真的是无人可用、无人敢信了。你可知道,那栗苍手眼通天,朕在京城的一举一动他全然知道!你以为他们父子三人离了京便真的无虞了吗?栗苍他留了七万精兵驻在几里外的徐陵,只要栗家人勾勾手指头,大队军马立刻便能踏平皇宫!朕只是痛心,百万勤王之师,居然尽数落入国贼之手,唯那国贼马首是瞻啊!”

方棠沉声道:“陛下……”

“方爱卿,朕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背叛朕。”渠帝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急切地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朕?答应朕这个孤家寡人?”

方棠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这番话狠狠凿了七八个口子,痛苦与愧疚倾溢而出,深入骨髓折磨着他。

“臣……为报陛下,情愿一死。”方棠咬了咬牙,坚定道,“即便粉身碎骨,臣也定当万死不辞。”

“好,好!”

渠帝后退几步,玉玺重重落在桌上,暖阁中响起“咚”的一声,在寂静寒夜里宛如正砸在方棠心上,他整颗心乃至整个人都无声地震颤起来。

“得此忠志之士,朕€€€€死而无憾了。”

方棠不记得自己那日是怎样出宫的了,只记得那晚皇城的风冷得刺骨,仿佛将他按入冰水中浸彻骨髓,逼迫着他非得断筋剜骨不可,否则这痛苦便一日没有尽头。

天子的龙威压着他,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他回到府上,一言不发将自己锁进房中。内室的烛火点得很旺,方棠恍惚想起了自己大婚那日洞房里的花烛,烛泪那样殷红如血,凝在烛台上霎然醒目。

桌上放着一封信,方棠愣了愣,走过去拿起,发现是栗延臻寄回来的家书,封套上认真题着“方棠亲启”。

他还没见过栗延臻写自己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举着家书凑近红烛。

跃动的火苗染上封套一角,很快就要蔓延开来,然而此时方棠却如梦初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将封套上的火焰扑灭,顿时扬起满屋的纸灰。

那封信终究是没有烧完,方棠默默地拆了信,只见首句便写:“念吾妻安,闻皇城天寒雪骤,疫病又起,望家中各安,汝与家母长嫂添衣御寒,并以花椒盐水泼洒府中,以防时疫。问吾妻安。”

方棠发着愣读那信,一遍又一遍,看着栗延臻亲手在信头与笺尾两次问他安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对面咬着笔杆绞尽脑汁给他写信的样子,那字并说不上潇洒有形,却写得横平竖直,无比用心。

方棠伸手抚了抚边缘被烧焦的部分,忽然痴痴地笑了笑,将那家书妥帖收好,放进床头的木柜中。接着便转身走进书房,铺开一张信笺,墨玉镇纸压在笺尾,磨墨提笔。

€€€€府中安稳照旧,勿念,安好。方棠。

他写好回信,放入纸袋中以红泥封口,想了想,又在封套上写下一句“二郎亲启”。

方棠是要逗一逗栗延臻,叫他二郎,让他收到信之后呆一呆,最好吓得傻掉,然后连夜回信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烽火连天中的一纸家书,方棠足足磨了半块上好的徽州墨,几月下来,写得最顺手的便是“二郎亲启”这四个字。

然而栗延臻似乎对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方棠写了许久,见对方没有回应,递回的家书中没有一封提及此事,也不知道是从未注意到,还是不当回事。

方棠有些泄气,他在又一次收到家书写回信的时候,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写下“二郎亲启”,而是落笔“栗延臻亲启”。

似乎没什么区别,二郎也并非他一个人的二郎,还不如栗延臻叫来顺口。

几日后信差快马送信到府上,婵松取了信进来,见方棠又在饮酒作诗,便悄悄将信放下,退出去了。

方棠拿起那信,见外封上依旧写着“方棠亲启”,拆开后信头仍是一成不变的“念吾妻安”。

他顺着读下去,忽然愣住了,看到在信尾的落款,写的却是“二郎问吾妻安”。

方棠:“……”

五日后 边境关隘

闻修宁从信差手中接过家书,习惯性地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住,随即无奈地笑了几声。

只见那深色封套上,飘然落着四个字“二郎亲启”。

他将家书揣进怀里,朝着军帐走去:“少将军,少夫人的家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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