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激动处,居然直接伸手去掐方棠的脖子。方棠猝不及防被他抓了个正着,顿时喉咙一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栗延臻快步走来,将方棠向后一扯,护在怀里:“闪开!”
方棠捂着脖子狂咳不止,栗延臻顾不上其他朝臣的目光,伸手替他顺着背。
御前侍卫已经冲上来,左右架住了蒙易,他口中还在一刻不停地怒喝咒骂,那些侍卫干脆撕下官服堵住他的嘴,一路拖行着出了金銮殿。
“丞相大人受惊了,今日便罢朝吧。丞相回府好生休息,午后朕让人去方府送些补品。”
新帝面不改色,似乎对刚刚破口大骂的蒙易视若无睹,只是微笑着关怀了方棠几句,便宣布今日早朝散。
方棠惊魂未定看着蒙易被拖走的方向,想开口救,却也知道刚刚蒙易在大殿上说的那些话,单拎出任何一句,都是刑律上诛九族的大不敬之罪。
新帝说午后着人去他府上,这便是在暗示他可以不用再回栗府。等皇城大街上的丞相府彻底落成,又有了皇命加持,他此后都能够名正言顺地回自己的府邸居住,不必再受先帝赐婚所制,寄居人下。
回去的马车上,方棠几乎一路沉默,双手抱着膝盖,愣愣看着窗外。
“陛下要你回自己府上,你便回去。”栗延臻道,“晚上我来陪你。”
方棠扭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扑过去将他抱住,有些惶然道:“二郎,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你早点过来,记得。”
“好。”栗延臻点点头,“我一定。”
栗氏父子在朝中仍是独揽兵权,即便新帝继位,也无法从他们手中夺回一星半点大权。栗安空得了个大将军的封衔,手中的兵马却依旧无法与栗苍相比拟,还是要被对方压上一头。
新帝根基未稳,没有急不可耐地着手拔除,而是很明智地选择了避开栗苍的锋芒,并对栗氏全族大行封赏,褒奖有加。
其实栗延臻只要一句话,他就可以让方棠再回栗府,依旧是和自己住在一起。可如今方棠已经是官居宰辅,若是还与下臣同住在一座府邸,必定会为人编排诟病、暗戳脊梁。
栗延臻更愿意让方棠风风光光的,他要让方棠名垂青史,展翼宏图,为后人所称颂,而非每每后世被人提及,只记得他是栗氏权臣的附庸罢了。
他不再想让方棠做困囚笼中的雀鸟,折翼断喙,空留郁怀。
€€€€即便是要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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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棠提着食盒,由狱卒领着走进刑部潮湿阴暗的大牢。
他从未来过这里,只知道但凡是下刑部诏狱者,甚少有能活着回来的,至少也不会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人进了这里,总要连皮带肉地褪一层,这是刑部典狱司一向的规矩。
蒙易就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方棠走过去,狱卒提起钥匙去开门,他就这么站在牢门外,怔怔地看着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同窗旧友,如今浑身污泥与血痕、被打得皮开肉绽昏倒在柴草堆里的模样。
蒙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倒不如说,方棠甚至无法确定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丞相大人,请进吧。”狱卒打开门,恭敬对他道。
方棠走进去,快步到蒙易身边,甚至不敢伸手去推,只是轻轻叫道:“子坚,子坚!”
蒙易动了动,睁开依旧坚定如刀的双眼,看到方棠,久久没有说话。
“子坚,是我,兰杜。”方棠说,“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蒙易缓缓爬起来,靠在被烟熏黑了的墙角,声音嘶哑地说:“丞相大人怎能屈尊来这种腌€€之地,不怕污了御赐的乌纱锦袍么?”
方棠叹道:“子坚,你生我气也好,怎样也罢,我听说你几日水米未进了,来给你送些吃的,你好歹吃点。”
蒙易低头看着食盒,道:“事到如今,兰杜,我却依旧信你不会为奸人的入幕之宾。这些吃的但凡是第二个人给我送来,都必定下了毒。”
“没有毒,你吃吧。”方棠说,“我等会儿再去看看其他人。”
蒙易笑了一声,说:“其他人?兰杜,我劝你不必多此一举了。那些被新帝下狱了的人,无一不是对你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啖肉饮血,你去看他们,除了自取其辱,还能怎样?”
“我……”
方棠目光犹豫地望向牢房外,刑房里隐约传来拷打之声,痛叫声不绝于耳,“子坚,我知道你们恨我,可我又能如何呢?先帝临终前托我辅佐新帝,无论是谁即位,于我而言便是天子,我只有尽心辅佐,别无他想。”
“可……”蒙易恨恨道,“当年先帝所中意的继位人选,分明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
我忙完了!没想到!所以今天加更!明后天都有!
其实没什么权谋的,上一本原耽写得自己太压抑,我本意是想写小甜饼,不要搞得太复杂,但一直以来写剧情向写惯了,不会写纯感情流,顺手就塞了一些进去……只能写剧情的同时努力多发点糖了(T€€T)大家相信盐和糖是天下第一神仙眷侣,是柴米油盐糖酱醋茶的美好生活,是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是我向你追风温柔地吹(我在说啥)这才是本文主旨啊!
第43章 舍生
“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这是两人在学堂念书时,先生总是翻来覆去念的一句话。后来先生不在了,倒换成蒙易不厌其烦地讲这句话挂在嘴边。
蒙易看着方棠,苦口婆心道,“兰杜,新帝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朝野议论纷纷,就连辅佐之臣也要背万古骂名,遭后世唾弃啊!”
方棠低声道:“子坚,我知道你与前太子感情甚笃,可……可我答应过先帝,我不能……”
蒙易见说他不动,也不恼怒,只是长叹一声,道:“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当日我未听信他人言,不信你与栗氏勾连。如今我不后悔自己那时的选择,可眼下,我们真的是要分道扬镳了,兰杜。”
方棠沉默良久,问他:“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蒙易闭上眼,淡淡道:“舍生而取义,不为苟得也。”
方棠站起来,对他说道:“你记得把东西吃了。我走了,子坚,过几日再来看你。”
“兰杜。”
蒙易趁他转身,忽然叫住他。
方棠扭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我没几天能活了。”蒙易笑得一如当年樱桃宴上的少年意气风发,“如今我九族尽被我所累,也无人可托付于你。等我死了,你要为我立个碑,为我撰写生平,就说……饿死不食周粟,蒙子坚至死亦坚守气节,愿以死明志,不易其志。”
“好。”方棠点点头,“我会替你写上。”
他走出牢房,听见身后锁链被重新绑上的摩擦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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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雪纷纷,寒风卷彻宫墙檐瓦。殿中点着炭盆,方棠站在尚书房的暖阁里,新任内侍长在一旁磨墨,将一方砚台轻轻放到他手边:“丞相大人,好了。”
皇帝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坐在内室,影绰的剪影被烛光映亮。
“先太后、皇后失德,勾连大臣、结党乱政,论刑律当诛灭九族。朕念大行皇帝临终挂念之故,不忍重责,着废黜为庶人,移徐陵行宫别居。皇后死后不许与先帝合葬,与太后皆以贵妃礼葬入安山陵。”皇帝声音徐缓道,“族中众人,一应流放猛虎关,鲸为城旦【注】,后世皆没入奴籍。”
方棠写下每一个字都觉得在诛自己的心,即便他只是为天子代笔,然而事实却是,自己手中的一杆狼毫,正在决定着数千人的命运。
“……故太子门下宾客,逆反之心不死者,连其九族一并斩首,无论妇孺耄耋。”
方棠的笔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屏风后的人影。
“丞相有什么话要说?”皇帝问道,“可是觉得九族难以慑其篡逆之心,应该他们诛十族?”
方棠握笔了几次,最终依言书写下圣旨。
落墨几滴,却是屠戮千人。
新皇继位,当即大刀阔斧地清除朝中东宫及其余皇子残党。三皇子、五皇子与七皇子侥幸未死,只是同被除宗籍,贬为庶人软禁在宗正司。
而以蒙易为首的东宫残党,举家处斩,祸连九族。
玉玺落下,重重一响。
至此,夺嫡之争尘埃落定,新帝改年号为元祚,尽安朝野。而那夜惨烈无比的神英门宫变,最终也只化为史书典籍中短短的一页,寥寥数语而过。
宫墙甬道上的血水终究被大雨冲刷殆尽,知情者缄口不言,正史无从考究,后人也只能从野史逸闻中窥得一二。
大批士子被处斩那天,方棠去刑场见了那些昔日同窗最后一面。蒙易头戴盘枷,用尽全力挺直被抽打得筋骨寸断的脊背,昂首站立在囚车上,目光炯炯,直视着道路尽头的处斩台。
街道两旁围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宫中争斗与他们全然无关,然而他们最喜欢看的便是这等杀人砍头的戏码,但凡是被皇帝问斩的,便皆是乱臣贼子。
男女老少齐聚刑场四周,人声如沸,喧嚷若市,看着几辆囚车缓缓驶来,上面蓬头垢面的人被官兵押下来,推攘着赶入刑场。
蒙易走在第一个,傲然地抬着头,目不斜视。
刽子手开始磨刀,声声犹如无常索命,许多被押送的士子腿都软了,面如死灰,被强压着双肩并排跪到地上。
方棠呆呆地站在人群里,身后栗延臻的手搭在他腰上,紧紧将他搂到自己怀中。
时辰到,监斩官高声传令,刽子手饮酒祭刀,从第一个开始,依次开始斩首。
蒙易首当其冲,刽子手到了他身后,举起的刀刃明晃晃映着日光,闪得众人睁不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方棠只来得及看清蒙易猛地直起了身子,冲着自己的方向,连续高喊三声,字字泣血,宛如悲鸣:“€€€€杀尽国贼!”
屠刀落下,血溅三尺。
方棠在刀刃挥下的瞬间就别开了脸,趴进栗延臻怀中,整个人不住发抖。
“不怕,我在。”栗延臻轻抚他的头发,淡漠地看着顷刻间血流成河的刑场,“我们回去吧,不要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从未更改过。
夺嫡败党全族很快流放出京,方棠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去,只见浩浩荡荡如蚂蚁一般的队伍,几乎占满了大路,一路往西北去,整个队伍都充斥着悲戚。
婵松、青槐和望柳三人陪他看着流放队伍远去,眼中情绪都有些复杂。
几日后皇帝召集百官午朝,宣布了六部官员任免调动,将一些旧臣贬斥为地方刺史郡守。朝堂几乎被重新换血了一番,上位者全是皇帝亲信的心腹,而东宫等人的故旧余党,即便依附称臣,也免不了遭到贬斥的命运。
这些旨意都要从方棠手中过一遍,美其名曰过问丞相,其实是将百官的怨恨都转移到了他一个人身上,升官发财则是皇恩,但凡贬职降位,便全归咎于方棠。
故太子太保,同时也是前太子妃的父亲,原本救女心切,与皇帝虚与委蛇了许久,此时已然忍无可忍,跳出来将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三朝老臣、先皇进士含泪泣血,以毕生之所学将对方骂成了千古难逢之乱臣贼子,害得皇室蒙羞、宗庙祖训尽毁,人人得而诛之,骂得痛快淋漓、惊天动地,满殿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皇帝抬手阻止了要冲过去抓人的御前侍卫,冷笑着静静听他骂完,问:“还有么?朕不怕听这些咒骂,只怕在心里咒骂朕的人,口蜜腹剑,却依旧与朕笑脸相迎。”
“我只恨先帝星去当晚,我没有浴血杀贼、以身殉国!”老太保怒骂道,“先帝!臣不能为您匡扶社稷,枉食俸禄,九泉之下愧对先皇列祖!臣今日愿以死谢罪!”
他说完就飞快地摘掉了纱帽,朝着大殿上的鎏金九龙柱一头撞过去,顿时血溅五步,殿宇震惶。
皇帝这才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拖下去。”
老太保的尸身被侍卫拖下了殿,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阶上,见者皆是触目惊心。
“朕前几日听闻,御史台有史官修撰本朝国史,将朕锄奸讨逆之事尽数详载。”皇帝说道,“朕求贤若渴,若真有此等忠坚之士,诸位爱卿定要引荐。”
方棠一惊,想到在御史台负责修编国史的只有一人,便是他初拜御史台时共事过的右佥都御史庄€€玉,兼修天子起居注。此人与方棠年纪相仿,曾以前朝太史公为史官之首,为官刚正清廉,与蒙易是同一种人。
此时庄€€玉就坐在大殿幕帘后的史官台上,奋笔疾书地记载着朝堂之上君臣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庄€€玉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理了理官服,不疾不徐地走上殿来,对着皇帝跪拜下去:“臣御史庄€€玉,叩见吾皇。”
“爱卿平身。”皇帝抬了抬手,眼神示意内侍官过去将他刚才所写的起居注拿来。
庄€€玉起身,静静立在殿下,等皇帝翻阅那卷墨迹未干的起居注。
皇帝看罢,脸色终于没有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将起居注往庄€€玉面前一丢,冷声道:“爱卿果真董狐直笔,堪为良史之才,将朕是如何诛杀太子与大臣之事所述详尽清楚,唯恐后人不知朕生平功绩,是吗?”
“臣为史官,在其位则谋其职,唯直书工笔,以报先帝恩遇。”庄€€玉从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