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转眼又想到那日在昭明殿里,皇帝对他说的那番话。
“栗氏,朕早晚必除。”
渠国两代皇帝无一不对栗氏父子恨之入骨,方棠以为自己和栗延臻两不猜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丞相,一切就可以有转机。
可朝堂杀机并非如此简单,皇帝如今撼动不得栗氏半分,无非是边关还要依靠着他父子三人才得以完璧。即便栗苍的野心自始至终都未觊觎过那尊帝位,然而功高盖主的将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君王真正的信任。
方棠渐渐开始怀揣心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位极人臣,其实要走的路是如此沉重。他一步一回头,只觉得和自己当年怀着满腔抱负走入朝堂时的本心越走越远,他不得不藏起一些东西,学会了从前最不屑的伪装和矫饰。
新政推出之后月余,便立竿见影,尤其是在南方各郡初见成效。方棠主持地方各州郡的水丞官兴修水利,打通河道引水灌田,并修筑蓄水池以积雨水,以备旱时取水,涝时分流。
方棠还在朝中另制了一套考课制度,在附近三州之地试行了一段时间,反响比他预计的要好上不少,督促着各地勤政督务,从前许多积攒数月经年而无法解决的问题,几乎立刻就被涤荡了大半。
于是方棠开始将新颁布的考课制在各州推行,将以前形同虚设的旧制取而代之。只是很快就有了不少反对的声音,大多集中在一些富饶州郡。
当地的刺史和郡守仗着物产丰饶地广人稀,便纷纷惫懒怠惰,十羊九牧,导致谷仓中时时填不满新米,陈米都生了虫还敢送来充当京城课税,以至于民无米粮充饥,京中的蠹米却积压了一仓又一仓。
新的考课不可避免地罢黜贬斥了许多京城与地方官员,清廉勤政者倒是对方棠赞不绝口,但更多的,却是怨声载道,千夫侧目。
渠国至今百年,已经积攒了太多弊病,想要一朝拔除病灶,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反而地方势力根植盘踞依旧,乍然碰上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一上来就大刀阔斧的方棠,自然是形同水火,无法相容。
新政推行还不到半年,各地参奏的折子就雪花一般递上来,大多是斥责方棠新政颠覆祖制,是行大不韪之事,请求皇帝勒令叫停所谓“新政”,依旧沿袭旧制。
方棠起初还会因为有人弹劾他而闷闷不乐几天,渐渐便也习惯了,他参任他参,他依旧是不遗余力地推行政令,并不妥协。
如果他只是孤身一人,或许新政也早就胎死腹中,无力推行,然而他身后是栗延臻及整个栗氏,无人敢明着跳出来反对他。再加上皇帝的确对他的新政青眼有加,因此方棠推令下去,才得以畅通无阻。
改制之后,朝中裁去了不少冗余的官职。方棠意在简并官吏,同时逐步收束恩荫门槛,让那些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却眼巴巴等着父辈荫庇入朝为官的官家子弟犹如火燎眉毛,急得到处托人疏通,在方棠彻底将恩荫收紧之前,想办法将自己塞进官场吃空饷。
某日上朝,一位因怠理政务而被贬为县令的地方刺史在宫外请求朝见。此人已经年过耄耋,千里迢迢而来,由家仆搀扶着颤颤巍巍入京面圣。
皇帝念他是三朝老臣,特意准了他上殿相见,没料到这老刺史上来就痛哭流涕地跪下去,以头抢地,口中连声鸣冤,说当今丞相党同伐异,借新政之名打压忠臣,行排除异己之实,理应被罢黜,请求皇帝将自己官复原职。
“爱卿说丞相结党,可有凭依?”皇帝淡然问道。
“陛下,臣世代为国尽忠,世食恩禄,不想如今小人当道,尽行奸佞之风!”老刺史控诉道,“臣在刺史任四十余年,从未有过一丝渎职失察之过,怎么如今新相掌国,老臣就有了浑身的不是!请陛下明察,还臣以清白啊陛下!”
“丞相,刘爱卿所参奏之事,你可有话说?”皇帝看向方棠。
方棠站出来,一躬身,从容道:“陛下,臣梳理了刘大人所掌州郡这些年的物产与粮价,当地有良田千顷、湖泊上百,百姓以鱼米织造为业,原本是旱涝保收之宝地。刘大人上任这些年,各郡收成却江河日下,今年的粮米储量与十年前相比,甚至十不足一,反倒是赋税日益繁重。”
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份簿册,翻了几页说道:“臣又看了近年来当地向京城入税的情况,可知百姓所交赋税年年增多,而刘大人让人上报给朝廷的量,却多年没有所增。请问,这些多出来的粮食与钱税,都去哪里了?”
老刺史被问得哑口无言,呆愣愣地看着方棠,似乎是没想到这个人真的会把十年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一一算清。其实就连他自己都算不清那小小一州的账本,方棠居然用了几个月,就厘得如此清楚。
“另外,臣还查明,刘大人所掌州郡卖地毁田之风泛滥,当地大富及员外想尽办法从农户手中搜刮耕地,然后在其上私建豪宅。”方棠说,“就连刘大人去年新纳小妾母家的私宅,都有百亩之广,从前全是耕地,也难怪连年收不上来粮食了。”
方棠说罢,恭敬地将簿册呈上去:“陛下,臣所理钱粮赋税、田地增减之数,尽在其中,陛下请过目。”
他将每一笔账都点算得如数家珍,包括裁去冗余官职后每年能节省多少俸禄,用以回填国库空虚,再拿出相当一部分划拨工部银两,用以掌造制器与纺织,并在江南开垦水稻田地,兼以渔牧,命各州郡培育新稻种,最好能尽收雨水之利,满打满算一年也能成熟两次。
皇帝翻了几页,点头道:“确是如此,这些良田原本都是天赐之利,如今都被豪绅夺去广建宅院,实在是可恶。丞相,这件事你和户部尚书商量着办下去,之后再向朕禀报,要全无遗漏。”
这时另一名文官似是忍无可忍地跳出来,举着朝芴启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爱卿讲吧。”
“刘大人年迈,或许的确不堪再任一州刺史,可丞相大人行事太过,罢免众多劳苦功高的老臣也就算了,拔擢的却都是一些鲁莽轻狂的后生。”那人愤然道,“这些少年人占据朝堂,毫无治国之策,空会嫌弃祖宗旧法一无是处,何不是纸上谈兵、空谈误国啊,陛下!”
栗延臻忽然笑了一声,也走出来,开口道:“好啊,大人若说丞相是纸上谈兵,那不如本将这个实打实沙场领兵的人来和你说。我军将士在北境浴血杀敌,却时常受断粮之苦,敢问这些‘劳苦功高’的大人们,究竟‘劳’在何处?若是真的治理有方,为何如今不仅将士打仗吃不饱,连百姓也吃不饱?倒是官吏乡绅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家中富得流油?”
“你!”
那文官被堵得一问三不知,他长久清闲惯了,当然不知道粮食都哪去了,只得悻悻走回了文官之列,对着方棠和栗延臻敢怒不敢言。
若只有方棠孤军奋战,倒是不足为惧,可栗延臻将那些反对之声一力挡了回去,其他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后来那些参奏方棠的东西甚至都到不了皇帝案上,只在递上去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方棠告诉栗延臻不必如此,倒也不能堵了所有人的嘴,毕竟他手中新政必定有所不足之处,还是要别人建言指正,才能取长补短。
“做文臣的真麻烦,不如我们,一杆长枪杀敌就好,若是粮食不够吃,尽管来找丞相大人闹,保准有粮食吃。”
栗延臻躺在方棠腿上,任对方给自己揉着穴位,闭目养神时还不忘编排方棠几句。
“你还好意思说,来找我就没几次正经事。”方棠用力掐了掐他,“不知羞耻!”
“我当然不知羞耻为何物。”栗延臻大言不惭道,“若连我都讲礼义廉耻了,那今后漫漫长夜,丞相大人岂不是要寂寞伤心了?”
“胡说八道。”方棠低声喝斥,“对了,你往后也少在朝中为我说话,陛下不喜这样,尤其是一国丞相和手掌兵权的将军行迹过密,他会疑心。”
“你是我夫人,行迹过密又怎么了?”栗延臻不以为然道,“随他去好了,夫人不必担心。陛下若是为难你,自有我父亲那边提点。”
方棠沉默,他尽可能地避免一切涉及到栗苍僭越之举的话题。大臣对皇帝出言“提点”,实在不该是人臣所为。
可他更害怕皇帝会日益猜疑栗延臻,那句要除掉栗氏的话,在他心中犹如一只被种下的梦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噩梦成真。
只要他保证栗氏父子绝对不会觊觎皇权,或许就能维持眼下的平衡。
方棠觉得心乱如麻,仿佛有千斤重的坠子悬在心上,令他日夜难安。
“好了,夫人别多想。”栗延臻拍拍他的脸,“叫声夫君来听听,我晚上轻点疼你。”
方棠脸一烧,撞进他怀里抗议:“你这是威逼利诱!”
栗延臻笑道:“正是€€€€夫人叫不叫?”
方棠沉默了一会儿,吭哧吭哧地爬起来,抱紧了栗延臻,贴着他耳朵开口:“夫……夫君……”
栗延臻眼底有光亮闪过,立刻捉了人就要剥衣服,换来方棠极度愤怒的吼声。
“放开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栗延臻你耍赖€€€€!”
作者有话说:
糖啊,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被盐骗了一百次,还会被继续骗一百零一次……
糖对于自己在盐身上吃过的亏,属于是满一百减一百,被骗一百次之后记忆清零,继续被这样那样蹂躏,最后吃饱了的是盐,小兔子在那衣服凌乱一脸懵逼:我是不是又中计了?
盐:是的夫人,这叫守株待兔。
(破千收了,感谢大家喜欢,明天还有一章)
第47章 君心
昭明殿里烛火昏暗,内侍长匆匆走入,遁入屏风之后,附在尚未和衣而眠的皇帝耳边说了什么。
后者听罢,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确定,近日燕幽侯与相府往来密切,两人状似亲密,形影不离?”
“奴才亲眼所见。”内侍长说,“当年奴才的师父并未对奴才吐露太多,只是他殉先帝而去之前,奴才与他见过一面。看师父的意思,大概在陛下即位前,先帝就曾有过怀疑,他二人有假戏真做、弄假成真之嫌。”
皇帝沉默片刻,说:“这些天不断有大臣秘密给朕递折子,说丞相与燕幽侯白日里便荒淫无度,举止逾越礼法,曾有不少人亲眼目睹二人……白日宣淫。”
内侍长道:“奴才也有所耳闻。”
“为何人人都目睹,却唯独朕从未目睹过?”皇帝说,“左右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某些人嫉贤妒能,这些风言风语朕听听便罢,不必入心。你今后只要替朕盯住丞相与燕幽侯是否有朝堂上的勾连便可,至于其他的,朕没有兴趣。”
内侍长点头:“奴才遵命,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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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少爷慢点€€€€!”
婵松抱着方棠的斗篷在后面追,方棠举着两根糖葫芦在前面跑,穿过回廊,飞快地钻进了栗延臻的院子,差点和刚出来的闻修宁撞个正着。
“少夫人当心!”闻修宁赶快扶住他,“少公子在里面,少夫人有急事吗?”
婵松气喘吁吁地追来,把斗篷往方棠身上披:“少爷,你如今也早过弱冠之年了,一国丞相怎的这么不稳重,举着糖葫芦在大街上乱跑?”
方棠抖了抖衣服,说:“好了,你们两个说话去吧,不用管我。”
他说着就朝栗延臻的书房走去,推开门,探头探脑地找对方在哪。
“我在这儿,夫人。”
栗延臻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看着他:“怎么了,急成这样?”
方棠快步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糖炒栗子,说:“我刚买的街口那家,新烤出来的,真是香,快趁热吃。”
栗延臻敞开那袋栗子,看了看,扭头问他:“是不是夫人自己想吃,又不肯下手剥,所以紧赶慢赶回来让我给你剥栗子吃?”
方棠扭捏起来,穿着丞相官服还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神色虚虚道:“哪有……我是想让你吃……”
“无妨,夫人想吃多少我都剥给你就是了。”
栗延臻把人拉到怀里,开始一颗颗给他剥栗子壳,剥一个喂一个,方棠一手举着根糖葫芦,只等着张嘴接,偶尔高兴了会闭着嘴亲亲栗延臻的下巴,让他也吃一颗。
方棠又被栗延臻喂了一颗,没急着吃,拿牙齿咬着仰起了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后脑勺一晃一晃的。
栗延臻低头和他碰了碰唇,很轻地笑一声,唇齿缠绵地纠缠,栗子从方棠口中被喂给栗延臻,咬开一片甜腻。
“听说午后西北有折子送来。”方棠说,“是和西羌的战事么?”
栗延臻的手顿了顿,将栗子喂给方棠,说:“父亲拟写了两份,一份递进宫,另一份送到了我这里,说是前线军粮告急,要京中运粮过去。”
“那倒无妨,等陛下批了,我再派人清点粮草送过去。”方棠说,“再过几日你也要去幽牢关了吧,我提前给你准备些衣物。开春了你若是能赶回来,就和我一起去江南看看,陛下命我年后前去赈灾。”
栗延臻摇了摇头,说:“陛下的口信刚到我这里,给父亲的朱批已经快马送去西北了。陛下的意思是,先不运粮草,若是能速战则战,不能战,便准备年后和西羌议和。”
方棠一怔,咽下口中的栗子,问:“为何不给粮?就算不交战,军士也是要粮草过冬的呀。”
栗延臻道:“陛下并非不知道边关将士要靠粮过冬,他这是在与我父子赌气。自从前些日子陛下想同我父亲商议兵权划归之事,被我父亲拒绝,他就一心想着如何掣肘栗氏,只是现在还没有良臣可供他驱策罢了。栗安是个废物,不堪大用。”
“你不要小看栗安,他或许是草包,可东阳郡主并不是吃素的。他二人能蛰伏前东宫身侧,助陛下即位,必然是有些本事的。”方棠说,“虽然我不赞成褚阳公大权在握,甚至盖于陛下,但东阳郡主夫妇既然能反一次,就有可能反第二次,倒是更应当警觉。”
方棠如今只是担心皇帝会令栗氏本家与旁支两系彼此互为制衡、乃至自相残杀。同根而生,才好相煎以制之,这个道理不仅古往今来的君主帝王们懂,方棠也懂。
在他眼中,其他的东西再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也抵不上大渠江山的国泰民安。若是祸起疆土之内,令一国将领间互相残杀,才是毁其根基、自断双臂。
“我会去和陛下商议此事。”方棠说,“西羌若是有心议和,怎会迎娶公主之后才安生了几月,就又在西北兴风作浪?我看那沙瓦桑就是得寸进尺,替其他部族求亲,本部与我们虚与委蛇。”
“此事不可一忍再忍,待我几日后动身去幽牢关,若能一举破敌,使西羌再不敢来犯便是更好。”栗延臻说,“若给西羌苟延残喘之机,无异于放虎归山。”
新皇和栗氏头一次正面产生了分歧,并且这种分歧隐隐有演变为冲突之势。皇帝冷眼看着栗苍大权在握,而自己手边从先帝手中继承的禁卫军寥寥无几,实在难以与栗苍抗衡。
栗苍聪明得很,他将皇帝的安危掌控于自己手中,皇帝恨他却又动不得他,有求于人,宛如枯藤附树,无可奈何。
年关近在眼前,栗延臻离京北上,走得很仓促,甚至只来得及在城门和方棠匆匆见了一面。方棠穿一身绯色快马赶上,跃下马背朝着栗延臻飞奔过去。
栗延臻俯下身,稳稳接住了几乎是一头撞进他怀中的方棠,伸手摸了摸他的发冠:“我会给你写信,半月一封,不会间断。”
“早点回来,二郎。”方棠鼻头酸得一塌糊涂,被栗延臻抱在怀里差点揉出了眼泪,“不然我总想你。”
忽视掉一旁几个老将军“成何体统”的目光,栗延臻吻了吻方棠的耳朵,说:“等我取了沙瓦桑的人头,回来见你。”
他眼底那股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坚定让方棠神色微动,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脚,在栗延臻的喉结上亲了一亲。
栗延臻眼睛微微睁大,呼吸有一刻分外急促,只是眼下行军迫在眉睫,他也来不及再缠绵拉扯,松开方棠翻身跨上战马,勒了勒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