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想说的,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又轻,泛着哑意:“……我求谢相告诉我。”
他说:“谢紫殷,我求你。”
天地颠倒,霍皖衣求到了深夜。
星子漫天时分,他堪堪下地,倚在窗前浅饮一口热茶,喘着气,痛得浑身都在发颤。
谢紫殷从他身后揽住腰肢,凑在他耳边道:“我还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霍皖衣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蠢的时候。
他恨自己犯蠢,更恨自己对谢紫殷总是失算,闻言嗤道:“我连命都快没了,还需要知道什么事?”
谢紫殷摩挲着腰间里衬,挑眉耳语:“先帝年岁已高,却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放权于太子,几位皇子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为夺嫡大业耗费心力。先帝未必不知,可先帝纵容他们争权夺利,又叫你做了什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
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
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
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
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
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
€€€€唯有那么一桩事。
可那已不重要。
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
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
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
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
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
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
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
“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
“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
“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
“他们怕了。”
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
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
第9章 新帝
偕陵山上落针可闻。
禁卫团一身劲装行走于流水车马之间,比照函件,对应各车官员,理事一丝不苟,连拉车的骏马也仔细察看过,唯恐迎来豺狼虎豹祸乱。
展抒怀为霍皖衣召雇的马车亦藏于其中,距离不近不远,隐隐能透过车窗望见车外境况如何。
霍皖衣坐于上,神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神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神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
然而当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时不跪即可见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摇过市,也无人敢认真去窥探他的容颜。
更何况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见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与阴影为伍,能时常看到他,窥见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数。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怀再为他寻个江湖人士来易容的时间。
新帝登临,偕陵山一时喧嚣无比,主殿里工匠侍从们往来如梭,脚不沾地,唯恐错漏一处引来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来偕陵山时,是他与谢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视偕陵山。而谢紫殷是为了同他一起。
许多事情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惊奇。
因则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灯花燃起的时候,新帝叶征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进了大殿,未与新帝相接视线,驾轻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见陛下。”
叶征华服宽袖,墨发高束,与霍皖衣隔了几有十几步的距离,却还是能轻易看到这个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风采。
叶征沉声道:“霍皖衣,你竟也敢来见朕。”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旧跪着,他亦不抬头,字句清晰地应话:“臣自知有罪,罪无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贤明,自然就敢来了。”
叶征不语,旋身登阶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狈之时,朕却未见,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关入天牢,不日赐死即是。是谢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来见朕,可曾告知谢相?是否得到允准?”
新帝问得自然轻巧,好似仅仅只是想问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