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当真只是想要问这种问题,那新帝绝不会坐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与其说新帝是在问,不如说,新帝是在试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问题来试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衬霍皖衣的心思。
€€€€毕竟霍皖衣这些年来,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试探而过的。
霍皖衣立时道:“哪怕谢相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
“哦?”叶征淡淡一笑,“这从何说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来,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闻得一声:“依你所言,岂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过人人不知,天下间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谓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间便不再有知道。当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晓,它便成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终究抬起头来,与遥坐椅座的帝王对视,神情无水无波:“正如陛下……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着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谋得大业时,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时死寂。
侍立在侧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死死低垂着脑袋,惊惧着应该会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叶征却未发怒。
谓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叶征站起身来,一步步迈下玉阶。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叶征便是叶征。
新帝凝观眼前的前朝旧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话语却满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
“哦?”叶征一字里也带着笑意。
霍皖衣道:“先帝驾崩得太是时候。”
叶征仍未发怒,反而唇角挂笑,忽道:“谢卿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霍皖衣一怔。
叶征道:“朕杀了先帝,即是秘密,亦不是秘密。正如你所说的€€€€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朕杀了先帝,他们就会忘记,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
这位年轻的,执掌着天下人性命的帝王,以一种堪称轻柔的声音向他发问:“霍皖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吗?”
霍皖衣确实不知。
以他所见,新帝要杀先帝,唯有取而代之这一种缘由。
€€€€然而叶征的缘由,并不如此。
他诚实回答:“臣不知。”
于是招来叶征的轻笑声。
“霍皖衣,七日后,替朕走一趟昶陵。”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十佳员工终于来上班了!(苍蝇搓手)
谢相:一上班就让我搞异地恋?
新帝:(装听不见)
第10章 观花
一轮月华如霜。
霍皖衣冒着夜色回往偕陵山道观的客房,推门而入时,脚步忽然顿住。
静默月光之下,人影纤纤颀长落照竹墙,灯花悄落,隔着明灭烛火,霍皖衣最先见到了谢紫殷。
倘若这是个合适的时机、地点,那如此相见,霍皖衣尚不至于停顿脚步。
但这时机地点皆不适合。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屋中不仅是谢紫殷一人。
霍皖衣目光微转,看向坐在一侧正襟危坐,却亦十分如坐针毡的展抒怀。
对上他的视线,展抒怀不太自然地扯出了下嘴角。
霍皖衣没打算为展抒怀解围,但还是先开口道:“谢相怎么在这里?”
谢紫殷今日着身乌衣,墨发高束,与往日繁复华丽、黼黻文章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显出几分出尘清冷的意味。
他这样发问,谢紫殷便挑起眼帘看他:“我不该在这里?”
霍皖衣笑着走进:“我与谢相是什么关系,还能有不该的时候么?”
他撩开衣摆坐在谢紫殷身边,正与展抒怀对坐。
展抒怀挤了挤眼睛。
谢紫殷瞥过一眼,神情兴致缺缺,道:“展抒怀,你还是太自在了。”
这句话语的分量不重不轻,就连语调也未有多少清晰明显的变化。
展抒怀却立即道:“谢相言重了,在下一点儿也不自在。”
谢紫殷轻嗤道:“不自在?”
那双眼睛又看向霍皖衣:“不自在到能够帮他登上偕陵山?”
一室沉默。
少顷,展抒怀道:“……难道谢相不知?”
谢紫殷探出手,尾指勾起霍皖衣肩侧青丝,懒懒发笑:“我知道是一回事,你帮他又是另一回事。展抒怀,如今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你不明白?”
展抒怀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两颤。
展抒怀强撑着道:“这不是因为谢相和霍兄还在藕断丝连……”
“嗯?”
“……旧情难忘?”
“哦?”
“……”展抒怀闭了闭眼,豁出去般,“不然还能是什么?”
谢紫殷道:“你说得也不错。”
展抒怀倏然望来。
谢紫殷眼底古井无波,语调轻缓地发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
剪去一丝灯芯,烛光又明。
霍皖衣窝在椅子里为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谢相耍了好大的威风。”
谢紫殷道:“我不如霍大人威风。”
“哪里,”霍皖衣顺着谢紫殷的话意,微笑继续,“如果没有谢相允肯,我怎么能真的见到陛下呢?这都是谢相的功劳,是我向谢相求来的恩赏。”
谢紫殷一手撑颌,闻言,指尖又在桌上敲出几声脆响。
“霍皖衣,你比以前更会说话,也更会说谎。”
霍皖衣挑眉:“人是会变的,以前如何,现在未必会一样。但至少在谢相面前,霍皖衣只会是霍皖衣。”
谢紫殷道:“你已经变了,又怎么还会是霍皖衣?”
烛火似乎在静寂里裂出声响。
霍皖衣细细听罢,却只听到交缠的呼吸,山谷中的虫鸣。
他缓缓靠近,嘴唇几乎贴在谢紫殷的耳边,他笑着反问:“如果我不是霍皖衣了,谢相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又能找谁报仇呢?”
€€€€他声音好听,每个字连在一起,就像丝丝串串受着惊雷而砸落的雨。
谢紫殷忽然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翻倒按在冰冷的木桌上。
烛台倾倒,滚落在地。
火光骤熄。
偕陵山下了一阵急雨,天边乌沉沉的,衬出一线透亮的白。
谢紫殷衣襟微敞,指间把玩着剔透红玉,懒洋洋地倚在门前看雨。
廊前行过一个个人影。
偶然有人望见他,也不敢靠近,只隔着涟涟无休雨幕,在屋檐下对他低头行礼。
谢紫殷还是钟情看天边的乌云。
他的唇有些薄,唇色也略淡,下唇却隐隐透出几分殷红的艳色来。
谢紫殷想。
他还是不喜欢偕陵山。
……这里承载一国之君的信仰,是清净之地,是世人拜谒,万心所向。
而他又有七情六欲。
他并不清净。
他总会做一些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因为什么呢?
只能因为他恨霍皖衣。
恨这个人无情无义,恨这个人无耻冷心,又恨四年前的渭梁河边,一剑又一剑。
霍皖衣是真的想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