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先帝已经死了。
霍皖衣从十五岁开始效忠的帝王,以凡人都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这一轮回结束了所有。
连带着霍皖衣为了权势名利所附赠而出的一切心血。
他要从头来过。
就要将新帝给出的考验完成得很好。
要足够出色,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把握自己人生的力量。
……这样一个道理,霍皖衣在十五岁时就学得极透彻了。
荀子元不知道眼前这位“霍大人”心中的千思万想。
对于罗志序此人,荀子元只道:“罗志序……是我昶陵城的上一任刺史。”
霍皖衣沉吟片晌,道:“既是刺史,便可掌管昶陵一界所有事务,如此可看,这位罗刺史,与荀家必然打过交道。”
荀子元敛容道:“不错,罗刺史在任六年,与我荀家自然也有所交流来往,只不过此人性情古怪,行踪诡异,常宿在花街柳巷,鲜有安居府邸之时,我等家风甚严,便不曾有过多往来。”
霍皖衣道:“如今罗刺史可还在城中?”
荀子元道:“此事不明,罗刺史自卸任以来行踪更难捉摸,若是未走,如今时辰,也该是宿在昶陵城中最大的花楼里……若是霍大人想寻,在下可遣一名家仆打探。”
“……只是,”荀子元面带惭愧,“罗刺史未必愿意离开。”
霍皖衣一顿。
他淡笑:“荀家主所说霍某自然理解,只是霍某亦非孤家寡人……要一探花楼,也该修书一封,先做解释。”
语罢,在荀子元惊异的目光中,霍皖衣要来一纸笔墨,挥毫写下一封请罪信,托人投寄去往京城谢相府邸。
荀子元立即向侍候在旁的侍女努了努嘴,在侍女追出门后连声赔笑:“原来霍大人与谢相……这……是我等思虑不周了,还望霍大人莫要见怪,予荀氏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皖衣讶然道:“荀家主此话何意?霍某自然是通情达理之人,绝非仗势欺人的恶客,只不过我与谢相新婚燕尔,托陛下旨意不得不两地分隔,难免害疾相思。霍某未说荀氏有罪,亦不见怪,荀家主又何必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省得心烦意乱。”
然而荀子元已被‘谢相’的名头惊了个心颤,立即道:“话虽如此,这也是霍大人与谢相宽容我等,乃是一番好心,我荀氏岂能就此倚仗人势不去作为?来人€€€€”
家仆们鱼贯而入,躬身道:“家主。”
荀子元观探片刻霍皖衣的神情,道:“去城中寻罗刺史,不管是在哪里寻到,都要将罗刺史给我请回府里!就算是在青楼,也要把罗刺史从里面拖出来!带到霍大人面前!”
一番话说得急切,较之前的场面话倒是多了不少真情实意的紧张。
霍皖衣长身玉立,在旁笑意盈盈看罢,方不慌不忙地开口:“荀家主不必忧心,霍某虽然时间宝贵,也还是等得起的。”
荀子元额角微跳。
与霍皖衣对视的刹那间,骤然读懂这句话的未尽之意。
荀子元咬了咬牙,怒道:“还不快去!两日内、不,一日内!明天日落之前,我必须要见到罗刺史!”
家仆们连声应是,陆续而出,少顷,厅堂内只剩下荀子元与霍皖衣两个人。
霍皖衣依然笑意盈盈,道:“荀家主一片忠心赤忱,霍某叹服。”
……荀子元咬紧牙关,面上显出两分笑意,道:“不比霍大人机警,若无大人提醒,我等怕是要错失良机,贻误贵人大事。”
霍皖衣但笑不语。
€€€€这绝非是荀子元自己的意思。
霍皖衣眼底光彩不胜,幽幽死寂,他望向荀子元时,心底已推测出这种种缘由。
荀子元能成为新帝的线人之一,绝不会是个不顾大局、贪图利益的短浅小人,此人必然有超绝常人之处,能得新帝赏识,且定然忠心耿耿,不会因小失大,打乱新帝的旨意。
如此一个超出常人优异,且忠心至极之人,没有故意向同为“帝王棋子”的人设下陷阱、布下障碍的必要。
唯有一种可能,会让荀子元做出这种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事情。
€€€€新帝授意。
唯有新帝在名帖中授意荀子元如此试探,或者刁难他,荀子元才可能拐弯抹角来算计他,故意浪费时间,意有所指地刁难,让他不得不做出应对。
然而新帝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霍皖衣能应对这些刁难,把握住最佳的时机,跨过这道新帝给出的第一座难关。
只是。
只是€€€€霍皖衣想,新帝应该没能想到自己会选择说出谢紫殷的名号。
……他应该是最不可能以谢紫殷的名号行事的人。
霍皖衣自有傲骨,从来如此。
可偏偏他今时今日就做出了超乎预料的选择。
盛京的皇宫巍峨耸立,光彩流转,斜枝探影而下。
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谢卿,你以为霍皖衣会如何应对?”
谢紫殷坐于对座,指间翻动棋子,闻言浅笑:“也许霍皖衣会搬出自己谢相夫人的身份呢。”
“哦?”叶征挑眉,“谢卿,霍皖衣曾如何风光,只需借天子之势,用自身权柄,如今他失势跌底,做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耻辱?”
棋子落置时发出声轻响。
谢紫殷垂下眼帘,道:“陛下,你所了解的霍皖衣,是四年前的霍皖衣。天下尚且会变,更何况是人?”
叶征端详着棋盘上的棋路走向,忽而道:“那谢紫殷变了吗?”
谢紫殷抬眼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依旧璀璨夺目,易教人弥足深陷。
然而谢紫殷无知无觉般引人沉沦,吸引了一个又一个迷途魂魄,落魄行人。
他反问:“陛下觉得呢?”
叶征沉默许久,一声叹息:“谢紫殷,你还是放不下他,就如同我,放不下当初,放不下三弟……”
“谢卿啊,”叶征于更深的沉默后缓缓开口,向一个漠然冷淡的神€€发问,“人对于疼痛的记忆,究竟会保存多久?又要到什么时候,回首追忆时,才不会觉得这么的痛?”
枝影摇曳着拂过谢紫殷肩侧,勾出红色官服的一绺花纹暗痕。
谢紫殷执着白子,偏首轻叹:“叶征,记得住疼痛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疼痛。记不住疼痛的人,才不会觉得痛。而我们……恰好是会痛的人。”
作者有话说:
新帝:给新上任的心腹一个下马威,没问题吧。
霍皖衣:心腹,你确定?
谢相:心腹,你确定?
新帝:你俩啥意思!(怒)
第12章 困语
天晴,风光正好,院中繁花似锦。
罗志序还是城中刺史时,得以踏进荀氏府邸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卸任之后,更不曾和荀氏一族打过何种交道,堪称是“君子之交薄如水”。
此次他眠宿花楼,对酒论曲,过得逍遥自在,却又被荀氏遣人请了又请,言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需得商议。
€€€€还能有什么重要之事?
罗志序瘫坐在软榻上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荀氏有如何重要的事需得“商量”。
他摆手挥袖不愿去。
却架不住这几个家仆一请再请。
他只好舍去软玉温香,和这群莺莺燕燕不舍道别,跟着几位家仆踏进了荀氏府邸的大门。
路上罗志序也自然打听究竟所为何事,只这些家仆做事可行,听风听雨的本事却少得可怜,更何况一个赛一个的嘴严,罗志序直言发问也好,旁敲侧击也罢,不过只得了个简单答案。
€€€€有人相寻。
走到院中时,罗志序停下脚步,这一眼看过去,顿时就对有人相寻这件事大感兴趣。
罗志序见到了霍皖衣。
于他看来,坐在院中石桌旁斟茶自饮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花中美人。
论花美人美,说假话,说甜言蜜语,人人都会说。
但能让罗志序真正觉得适合的,这些年来,也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一个。
以至于罗志序一眼望来,什么荀氏的商议,可能有的陷阱,需得提起的戒备€€€€通通不值一提了。
他脸上显出笑容,往花中美人的方向靠近。
在距离霍皖衣几步后,罗志序开口问:“是你要见我?”
霍皖衣不紧不慢地饮下这杯茶。
那双眼睛落在罗志序的脸上,依旧沉沉不见光,然而霍皖衣的声音里又有几分笑意:“不错,是我要见罗大人。”
罗志序便道:“美人是有要事相求?”
意料之中的轻浮。
霍皖衣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又增几点冷意深色:“罗大人何必将话说得如此轻佻?我既能动用荀氏之力€€€€盛情邀请罗大人,我有几分力量,罗大人难道不知?”
罗志序笑容一敛。
道:“守在门外直到我点头应邀,你们无礼在先,现在却又要我有礼在后?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霍皖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道理也并非是霍某示意。只是荀家主体谅霍某的迫切,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此事为罗大人带来不便,霍某亦可让荀氏给罗大人一个交代。”
他言语自然,周身气势更是非凡,罗志序仔细打量片晌,哂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在荀氏,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霍皖衣摇首:“霍某于这芸芸众生中从来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忠其主,仅此而已。谈人物,也许霍某还不及罗大人十分之一。”
这番话倒是出乎罗志序的预料。
罗志序挑眉道:“哦?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霍某听闻,罗大人曾贵为此地刺史,昶陵虽不及盛京辽阔繁荣,却自有一城风采。罗大人既然曾为刺史,辖管一城事务,哪怕是无功无过,亦比平常人出色许多。”
罗志序大笑出声:“好一句无功无过,也出色许多!”
“这位霍……公子,观你言行气度,绝非常人,与我屈坐于此,要谈的,应当不是这种恭维之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