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第11章

可走在黄泉路上,谢紫殷并不想死。

所以他走回人间,像披着躯壳皮囊行走在世的孤魂野鬼。

谢紫殷已经不是谢氏大族的谢紫殷。

他孤身一人。

他漂泊不定。

他无处可去。

也无家可回。

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所有人都为帝王的猜疑付出惨痛可无可挽回的代价。

他眼睁睁看着家族一夕间如山倾倒崩塌。

谢紫殷想,就算新帝彼时闯进寝殿,不曾提剑杀了先帝,他自会动手弑君。

也许身为谢紫殷时,他学忠君爱国,学如何为人臣子,学得极出色。

然而教给他“忠君”这二字的人,已被皇权侵蚀而至的锋刃所毙命。

他从地狱里回返人间。

而他已一无所有。

……雨急急而来,滂沱隆隆。

张开的伞面承着雨珠,响声几乎要盖过祭祀时的唱喏。

然而帝王在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天意便需得给这位“君权神授”的天子回应。

急雨戛然而止。

霍皖衣立在廊下,与人群隔得极远,微眯着眼睛,视线掠过看不清面貌的天子,定定停在谢紫殷的背影上。

展抒怀摇着扇呼出一声哈欠:“昨夜没来得及问你,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新帝已经答应了?”

霍皖衣道:“我会在六日后离开盛京。”

展抒怀哂笑:“看来霍大人风采不减当年,所谓取贤用能€€€€”余下的话语未出,展抒怀看尽他的神情,转而道,“谢相究竟是什么想法?”

远处人声喧嚣,似在因戛然而止的雨高呼“万岁”,在圣明贤德的赞誉声中,这改朝易代的事迹,似乎已变成百年之前的旧事,而非眼前。

€€€€人们喜欢忘记。

而霍皖衣想,他有太多事情忘不掉。

以为自己忘了,梦里又会记起。

他几乎是在叹息:“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明白,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曾经是宿敌,那谢紫殷无外乎是想要和他于朝堂较量。

可他们并非宿敌。

如果他们曾经即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仇人,那谢紫殷无外乎是要利用权势将他压低,教他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可他们并无血仇。

如果他们曾为挚友,那谢紫殷算是在为他重回朝堂铺下坦途大道。

€€€€可他们不是宿敌,不是仇人,却亦已非挚友。

若是当初走马观花,折下的第一枝红叶碧桃赠的不是他。

霍皖衣想。€€要

也许自己会比如今更遗憾。

遗憾于人生最快活的时光里,没能与谢紫殷遇见。

€€€€他的确满身罪孽,也许阎罗王亦亟不可待要取他性命,判他不赦大罪。

但他还是会想。

还好他遇见过谢紫殷。

那枝红叶碧桃赠给旁人算什么好。

他就要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好处,天下第一的偏爱。

只是偏爱他的人被他亲手刺了九剑。

他分明从茫茫无所依,受尽冷眼,一步步走到足可俯视众生的绝顶高处。

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

好似尝过的苦都不算是苦,行过的苦难不算苦难。

盛京城外有四十六棵桃树,每逢时节,那里开满桃花,是处风景秀丽的桃花林。

彼时清风徐徐,飞马踏泥,霍皖衣还记得,十九岁的谢紫殷穿着一身靛蓝锦衣,从王公贵族的车马间策马行出,风姿灼人,眉间朱砂晃眼。

€€€€自己为先帝做过多少事,走过多少地方?唯独在盛京,他见到了举世无双的谢紫殷。

他们并肩而行,走过四十六棵桃树,路过如织行人,驻足在积了满地花瓣的青石板上,不约而同望见了那枝红叶碧桃。

它探出头,挂在眼前,红得像一团烫人的火焰。

霍皖衣记得谢紫殷在耳边问他:“霍大人喜欢桃花么?”

名动天下的谢氏嫡子,必然要继承谢氏百年大业的谢紫殷,应该高高在上,如同那张在繁花枝叶落下的影里,霍皖衣唯有仰首才能看清的清冷眉目。

可谢紫殷的声音很温柔。

霍皖衣也记得自己的答案。

他对谢紫殷说:“如果是谢公子眼前的这枝桃花,那我是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

以为着,以谢紫殷的性子,必然听不出他的深意。

然而他失算了。

他在谢紫殷含笑的眼睛里看到几分讶异,衬着那张脸,又教他更看清谢紫殷的眼底。

周遭环佩叮啷,琴筝曲奏,乐声飘飘而起,随风回旋。

那一瞬间的喧嚣鼎沸,好似忽然而起,要盖过这一句不该被霍皖衣听到的话语。

而他到底听得清晰分明。

以至于之后的日日夜夜,梦还回时,亦会反复想起。

他们四目相对,在风中花前,衣摆晃然交错,如翅羽跃飞,金晖似水流曳。

谢紫殷语带笑意地同他说€€€€

“霍大人何出此言呢?”

“谢紫殷的眼前可没有桃花,只有霍皖衣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大美人小美人!

第11章 昶陵

霍皖衣乘马车赴往昶陵。

他未被新帝授下任何官职,孤零零走,又独自抵达昶陵城郊,以过路旅人的身份开函进城,按照新帝的旨意,递了封帖子送往昶陵的荀家。

荀家见过帖子,叫人来迎,礼数周全可谓恭恭敬敬,捧来的茶水也算精致。

霍皖衣坐于客座,与荀家家主会了面,道:“贵人托我行事,不知家主能可足多少助力?”

荀子元道:“荀氏区区一族,算不得家大业大,昶陵偏僻一隅,更不比盛京繁荣。但贵人有念,荀氏自然竭尽全力,在昶陵地界,我等必然尽心尽力,给足大人所要的助力。”

是很漂亮的场面话,也许真心实意。

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这是否真心亦或假意,他要的只是荀氏在面对他时的态度€€€€以此来推断那张递出去的帖子里写了什么,再以此揣测新帝的心意。

但霍皖衣面上做得很好,他动容道:“荀家主如此忠心,霍某实在惭愧。”

荀子元亦来察观他的神情。

只是霍皖衣并非以往的任何一类人,他即是他自己。

荀子元自没能看出霍皖衣究竟是真的动容,还是假意客气€€€€这让人不得不提起戒备来谨慎应对:“霍大人言重了,论忠君、论尽心,荀氏尚需向各大人学习,霍大人如此说,才是真让我等不胜惶恐。”

霍皖衣顿了顿,笑道:“那便不与家主说场面话了。”

他吹开一片漂浮水面的茶叶,饮了口淡茶,清香留颊,唇齿还香,就连心情也舒缓不少。霍皖衣语声慢慢,轻声发问:“敢问家主,罗志序是何人?”

霍皖衣与新帝讲说的话太少,实在难以揣测新帝究竟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得太少,了解得不够,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仔细思索,唯有在抵达昶陵后经由新帝的旨意去抽丝剥茧,寻觅新帝七窍玲珑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

€€€€他还是知道得太少。

因为经历的事情不够多了。

他为先帝做过许多事,可先帝倒下,霍皖衣就成为了一个毫无能力的弃子。

新帝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为了把控朝政,改朝易代,又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桩桩件件事,霍皖衣可谓一无所知。

他被关入天牢,新帝登基前后是否惊险,动用过何种力量,他无从猜测揣摩。

以至于他如今抵达昶陵。

却只知道自己要去寻一个名为“罗志序”的人。

而这个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官是民?

……他都不知晓。

这即是新帝对他的考验。

霍皖衣想。

他被无数次考验过来,一次又一次向先帝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成为了先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他敢于付出代价,于是先帝也愿分享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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