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错身而过,像四年前的渭梁河边。
霍皖衣呆呆站了许久。
他颤抖着睫羽,掉下一滴眼泪。
€€€€他早已流尽眼泪。
剩下的到底是眼泪还是血泪,他已分不清楚。
却每一滴都要为谢紫殷而流。
赌坊里人来人往,二楼却窗明几净,安静得落针可闻。
展抒怀倚窗而坐,叹息道:“你为什么又来见我。”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皖衣道。
展抒怀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霍皖衣不答他,自顾自道:“这个人叫陶明逐。”
“……”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展抒怀怒道,“我在说我不想帮你!”
霍皖衣便抬起眼帘,淡淡道:“我帮新帝做成了事,他不提拔我,是因为我还不到现身人前的时候。但我已做了一件事,就会有更多事需要我做。”
“你确定不再和我合作了么?展抒怀,我上次来时似乎也提过€€€€到底是什么人,才不用和我合作。”
展抒怀愣住。
摇扇的手顿在半空,展抒怀睁大眼睛:“霍皖衣,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
展抒怀道:“你咄咄逼人,毫无风度……你心里有事?”
霍皖衣嗤笑出声:“我一直都如此,什么时候我又给了你我很有风度的错觉?”
展抒怀“啧”了声,道:“好,陶明逐是谁?”
“谢紫殷的救命恩人。”
“哦?”
“亦是我的情敌。”
“……啊?”
展抒怀瞪圆双眼,连姿态风流这四个字都抛之脑后,只顾得上张大嘴巴。
“霍皖衣,你……”
“节、节哀?”
霍皖衣蹙眉道:“是情敌,又不是情人,你这是什么反应?”
展抒怀伸出食指,左右摇晃道:“错!大错特错!救命恩人,这是什么,是大恩情!更何况有救命之恩的人还喜欢他……你想想、霍皖衣,你仔细想想!”
“要是这位陶、陶……算了,要是这人以救命之恩要挟谢相呢?譬如……某个深夜,他去找到谢相,说谢相,我怕冷,能不能去你的床上暖暖。谢相如果拒绝他,他就可以说,我救了谢相一命,谢相还怕我做坏事吗。”
展抒怀越说越是深以为然,拍案叫绝:“那可谓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万花丛中一点绿。”
霍皖衣静了许久。
展抒怀摇头晃脑品味半晌自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著作。
忽而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
更何况这座房间之死寂,让人连呼吸都听不到几声。
展抒怀战战兢兢扭头。
霍皖衣不知道已看了他多久,一对上他的视线,霍皖衣便冷笑道:“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展抒怀往后一缩。
“是你要我帮你查的,我只是合理推测,再说了,救命之恩本来就是很大的恩情。只要运用得当,可以为自己换多少好处,你难道不清楚?哦,你不清楚,你霍皖衣什么时候救过人的命呢?”
霍皖衣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未救过?”
展抒怀哇了一声,又道:“好,你救过。那你就该知道这个身份能做成多少事,更何况这个姓陶的还喜欢谢相,是你的情敌,那可是个劲敌。不过你让我来查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他的危险?”
然而霍皖衣却答:“没有。”
“啊?”
“我只是好奇他手里究竟有什么与谢紫殷有关的秘密。”霍皖衣道,“至于他是不是强敌,值不值得我提防,我从未想过。”
展抒怀道:“你好无情啊,霍大人……要是他真的和谢相有什么呢?”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展抒怀想过霍皖衣可能有的许多回答。
然而霍皖衣只是沉默了很久。
他轻笑:“我配说什么吗?”
……那是相识这些年来,展抒怀第一次听到霍皖衣如此自嘲。
遥遥人声相传,霍皖衣立于山脚,眺望山上人潮,流云屋檐。
他自淮鄞赶赴盛京时,财物空空,只能四处借宿。
太极观收留了他很长一段时日。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去。
说近乡情怯么,淮鄞才是他的故乡……然而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太极观。
他在这里得到过短暂的温暖。
短暂到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样。
霍皖衣站了片刻,还是拾阶而上,他与回往的人群错肩而过,又与前往山顶的香客顺流而上。
太极观一如往昔。
只是霍皖衣与当初相比,可谓是面目全非。
他心事重重,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转而凭借着记忆去往后山小亭,怔怔坐在亭中看莲荷浮水,游鱼追影。
直至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霍大人?”
霍皖衣稍微迟疑了一瞬。
他转身看去,最先看到青色的衣袍,簪下的流苏,然后才看到那双带着讶异的眼睛。
霍皖衣有些恍惚。
好似时光逆流回当日,他在山脚的河边救了一个人,一个郁郁不得志,想要投河而死的人。
霍皖衣道:“……你?”
那人便微笑:“许久不见霍大人,不如手谈一局?”
霍皖衣颔首,又道:“丹洛,没想到你还在这太极观里。”
丹洛双眸明亮,闻言一笑:“当初霍大人救我一命,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于是观主问我,想要走怎样的前路。我言说,既然前路是路,后路是路,那我足下所行便也都是我的路。而我站在这里是在走路,我离开这里亦是在走路€€€€”
“所以我留下来了。如今我道号玉阳,就拜在观主门下。”
霍皖衣道:“算是得偿所愿么?”
他问着,石桌上已布好棋盘,盛着黑子的棋篓被推到他面前。
丹洛道:“是得偿所愿。因为我以前的愿是想要活着,过得很好,是以我身为女子,更想要出人头地,做出大事业。只是我郁郁寡欢,辜负岁月,直至这滚滚流水而去,我沉入河底……那滋味,实不好受。人若能活着,便不要去死了。”
“如今我在观中,也会遇到许多与我曾经一般的人。若能为他们答疑解惑,了却杂念,舍弃忧心,亦不失为我的大事业。”
霍皖衣便又颔首道:“这样也好。”
“是以……”
丹洛忽而开口。
“我看到霍大人,便觉得你心中有事。不知是什么样的事,让我看到你这般模样?”
霍皖衣道:“无解之事。”
“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无解,可无解亦有解。老君曰,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正如此刻,霍大人的重重心事,是否本有解,而霍大人却不知如何解?”
“亦或者知道如何解,却知道不能如此解?而人间诸事,未必都好得,有舍才有得。”
他却轻笑:“我其实借着别人的名头在观里供着牌位。你猜,我供的是谁?”
语罢,霍皖衣落下一颗黑子,声响清脆。
随着遥遥远远钟声回荡,犹如天音。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供的是谁。(下一章不会开奖)
# 千疮心
第21章 尘泥
指上捻散开深灰色的尘灰。
谢紫殷站起身来,用手帕仔细将指尖的淤灰擦拭干净。
他转过头,眼底深得令人心惊。
抖如筛糠的官员轰然跪下。
“谢相、谢相……罪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就算再给罪臣天大的胆子,罪臣也不敢做这种事啊!”
谢紫殷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还想再有天大的胆子?”
“不……不……”
那官员已不知是悔是怕,脸上涕泪横流:“罪臣不敢,罪臣真的不敢……谢相大人……求您看在、看在谢氏曾与罪臣有旧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