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他要遗臭万年,做个人人厌烦的权臣奸佞。
他霍皖衣只要活着一日,便要一日的滔天权势。
彼时他初见先帝,已有豪情壮志、无限野心。
如今不过换个天地。
霍皖衣缓缓抬起头,他与年轻的新帝对视片晌,掷地有声地开口:“陛下想要的,臣都会为陛下达成。”
€€€€他不会是天生的忠臣纯臣,为君王死而后已的伟人。
他只会是贪生怕死的权臣佞臣。
嘴上可以为君王死而后已的小人。
但不会有人真的挖开他的心来看他是否真诚。
他说得轻巧,理所应当。
叶征端详他许久,忽然道:“你觉得朕对先帝是什么看法?”
霍皖衣顿了顿。
他仍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新帝,眸底幽深不剑光:“臣不知,亦不曾揣测。”
叶征回身登阶,又再叫他起身,待他站起,叶征方道:“朕很恨先帝。”
霍皖衣垂眸不语。
叶征道:“朕想要改变这个朝堂,但先帝留下的顽疾太多,已到了朕不想以寻常手段改变的时候。”
“朕要做一件事。”
叶征的眼睛看得很远,神色冷淡地继续道:“朕要毁掉先帝的一切东西。”
在霍皖衣的沉默里,叶征偏头问他:“你觉得朕要做什么?”
霍皖衣道:“乱世改朝易代,皆是如此。”
叶征道:“可这是太平盛世。”
霍皖衣轻轻颔首,他漫不经心微笑,似乎又居于高处俯视众生般脱离俗世。
他说:“而乱世之前总是太平盛世,每个乱世之后,也都是太平盛世。”
如日中天的高氏,终究已被新的姓氏取代。
若这真的是乱世。
动荡的朝局只会由鲜血来涂平,远没有如今太平。
然而要明悟这种道理,先要让握着权柄的人懂得放弃。
€€€€谁会轻言放弃呢。
世上多的是要孤注一掷的人。
霍皖衣问:“陛下需要臣做些什么?”
叶征道:“朕要你参加此次的科举。”
殿外大雨瓢泼,声响几要盖过所有。
然而新帝一字一句果决坚定,不曾被雨声冲散一字。
霍皖衣睫羽微颤,良久,他道:“臣这个身份……”
“那就换一个身份。”
叶征道。
雨又丝丝密密落了两日。
展抒怀一纸信笺,在天气晴朗的一个傍晚请来了霍皖衣。
就在熟悉的赌坊二楼。
推开窗户,依旧看这些旧景,只有他们两个人。
折扇徐徐摇动,展抒怀道:“你让我查的人不太好查……不过,我也不是一般人,还真让我查到一些事。”
霍皖衣在对座撩衣坐下,斟茶浅酌,道:“查到些什么?”
展抒怀道:“陶氏,在坪洲泰杨可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名声虽然在别的地方不太响亮,但在他们整个坪洲,谁都听过陶氏的赫赫威名€€€€尤其是泰杨人,都说陶氏是神医世家。”
霍皖衣道:“继续。”
“因为陶氏从来都只学医,祖上往前看过两百年,还曾有过武功高强的真神医,相传悬丝诊脉这种手段都是得心应手。再近一些,就是出过御医,掌管过整个太医院。开过的药房、治过的病不计其数。”
展抒怀摇着扇,说得也算是事无巨细,“啧”声又道:“而陶明逐是这一代的医府继承人,不出意外,再有两年,陶明逐就必须回到泰杨去接手家中的医府。”
屋中静默了一瞬。
霍皖衣神色平静,浅浅抿一口清茶,挑眉道:“还有呢?”
“还有?”
“霍皖衣,你麻烦大了!”展抒怀忽然大喊。
又急急道:“你现在的身份这么尴尬,别人陶公子又是什么神医世家,祖上也是荫蔽子孙积德行善的,你这种作恶多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怎么和别人争?你争得过吗?”
霍皖衣道:“我争不过。”
他承认得如此迅速果决,毫不迟疑。
展抒怀登时愣住:“啊?”
纤密的睫羽掀开,露出霍皖衣死寂幽惘的一双眼睛。
衬着那张€€丽殊绝,艳色无双的脸,无端让人心悸。
霍皖衣微笑道:“我为什么要争呢?”
展抒怀反倒被他问住:“他不是你的情敌?”
霍皖衣道:“你难道真的以为谢紫殷会看上他?”
展抒怀无语至极:“就算看不上,你也比不过别人啊,他救了谢相的命,你又做了什么?真要说,你现在的这个情敌是你自己找的。你要不刺那九剑,不做那件事,这个情敌根本就不会出现。”
霍皖衣漫不经心道:“那我岂不是要十分痛心悔恨。”
展抒怀:“……”
头痛至极。
展抒怀道:“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霍皖衣道:“我想什么?展抒怀,如果你的脑袋可以装点儿风花雪月之外的事情,你就应该想到这件事之外更重要的东西。”
展抒怀沉默,展抒怀站起身,躬身一礼,假笑道:“请霍大人赐教。”
霍皖衣屈指弹了下茶盖。
他垂下眼帘,轻声问:“为什么陶明逐还会留在谢紫殷身边?”
展抒怀道:“因为他救了谢紫殷的命啊。”
霍皖衣道:“一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会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留在相府,半点儿事都不去做吗?”
展抒怀挠了挠脸,又坐下来,道:“那就是他在偷偷做事咯。”
“€€€€对,他在偷偷做事。”
霍皖衣凝视展抒怀的眼睛,好似看到人的心底:“他为什么要偷偷做事?他在偷偷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学医的医者才会做的?”
展抒怀顿觉悚然。
一惊:“你的意思是……”
展抒怀道:“他在偷偷对你下毒?”
霍皖衣道:“如果陶公子想要毒死我,那我一定盛情邀请他来此,让我们兄弟同生共死,不负你我兄弟之情。”
展抒怀讪笑道:“我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合上折扇,展抒怀正襟危坐,敛容道:“你认为这件事应该与谢相有关?”
霍皖衣颔首道:“除此之外别无解释。更何况他走之前甚至故意留话,让我知道他虽然回了坪洲,却并非只是回去应对家族事务€€€€他还要查阅医书典籍。为了什么?”
展抒怀道:“你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霍皖衣道:“不用再查他。展兄,我需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展抒怀问:“你又要我做什么?”
霍皖衣眼底映了一片青翠颜色,倒影茶盖花纹,如丝纠缠,如绿雾朦然。
他沉默良久。
淡淡道:“为我找到所有你能找到的医书。”
展抒怀瞪大眼睛。
展抒怀惊道:“你打算弃笔从医?”
“我怎么能是打算弃笔从医呢?”霍皖衣面带笑意,笑意却不进眼底,“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难解的病症,要让这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耗费这么多心力。”
展抒怀小声发问:“……那如果是不治之症呢?”
霍皖衣的目光一瞬落来。
好似一柄开锋后磨得极锋利,却头一回出剑的利刃。
让展抒怀的心跳也随着刃光破空的瞬间而停顿。
霍皖衣移开视线,仔细端详窗棂枝影,晴空朗日,最是光明。
而他身处黑暗。
而他仍在地狱。
纵然阳光洒落,他亦会说好冷。
但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想。
他之所以游荡人间,他之所以还在攀折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