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第37章

霍皖衣静默片晌。

他长长叹一口气,终究道:“罢了。”

“罢了?”

霍皖衣道:“看在莫公子还算让我欣赏的份上€€€€”

他的目光落在阮宣清眉眼柔和的面容上。

霍皖衣道:“阮公子知道我是谁。”

阮宣清道:“本来不知道,一听莫公子传的话,我仔细想想,便知道了。没想到霍大人已是如此境地,竟还能用出金蝉脱壳这种手段。”

霍皖衣便眨眨眼睛,睫羽盖住他眼底无波静寂,而他淡淡笑起:“这种奇谋不是我一人之力就可完就。阮公子想,会是谁在帮我,又有谁能够帮我?”

阮宣清闻言沉默,又新起一炉茶烹煮。

半晌。

阮宣清道:“霍大人是想说……谢相在帮你。”

霍皖衣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敢帮我呢?”

阮宣清不由得道:“可霍大人递出去的书信,归期可是遥遥无期。也许霍大人与谢相之间,算是彼此两清?”

“两清啊……”霍皖衣摇首,他抬起眼帘,眼睛如光华跌转,璀璨多彩,“我和谢紫殷之间,永远也无法两清。因为我会欠他一辈子,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每天都多欠一点,于是欠到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他们之间最适合如此。

做不到一如往昔,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纠缠不休,理不清关系。

总要混乱不堪,如同一团无解的死结,交织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都是绞缠的丝线,想要分开,也求不到解法,寻不得源头。

霍皖衣笑意深深,他问:“阮公子有没有这个胆识与我打一个赌。”

阮宣清问:“霍大人想要和我赌什么?”

霍皖衣道:“你放我自由,赌一赌我是否真如我所说这般……还算有些重要。”

阮宣清道:“那我要如何看出输赢?”

霍皖衣转过头看向莫枳。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就要看我们之间,谁先找到桓勿言了。”

莫枳一怔。

三人于屋中静默许久,直至烹茶的炉火熄灭,满室茶香四溢。

阮宣清道:“霍大人的意思,是想和我比上一比?”

霍皖衣道:“不错,如果我在谢相的心里没有多少分量,那桓勿言在你们设置的假象中,必然会先一步被你们迷惑。可若我在谢相的心里还算有些分量€€€€那借他的权势而言,找到桓勿言,让他避过这次危险,便还算简单。”

他问阮宣清:“阮公子有与我打这个赌的胆量么?”

阮宣清深吸口气,笑意温和:“霍大人话都说成这个样子,我还有说不的道理?若是当真如霍大人所说,只要你还在谢相心中有所分量,那我早些放霍大人归家,说不定反而是在救我自己一命。”

“莫公子,”阮宣清转而对莫枳说话,“你请了一个很好的客人。”

莫枳端起茶,如同饮酒一般将之一饮而尽。

他喘息两声,目光停在霍皖衣的脸上,良久,他低声道:“我不喜欢欠谁人情,尤其不喜欢欠你这种人。聪明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心软这一回?”

霍皖衣未曾看他,只垂着眼帘观赏碗中茶叶浮漂,如翠叶浮水,悬于其上。

“……我哪儿能说是心软,”霍皖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他说,“我只是很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没有家。

(还是他):我想回家。

小陶:你不要回来啊!!!

第33章 和音

这长街上熙熙攘攘,多少行人如织,街巷之间,遥遥飘出米酒香气。

已至夏季,阳光热辣,霍皖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他刚刚抚过一朵花。

露珠挂在指尖,却也转瞬即失,好似从来没有停留过。

“公子?”抱着花篮的人小声发问,“你要不要买花?”

霍皖衣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开心的笑容。

他笑得很淡。

但他语气温柔:“……不用了。花很好看,但不适合我。”

他将阮宣清说得心动。

因为他顶着谢紫殷的名头,天底下凡是知道的人,都不敢不给他几分薄面。

然而他分明该是最不应该做这种事。

他凭什么来借谢紫殷的权势?

这让任何人来说,都极不公平。

总叫他占了便宜。

总让他有所利益。

阮宣清能和他定下这个赌,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赢过他,而是阮宣清默认了,自己会输在这场赌局里。

€€€€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他分明已经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做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

在旁人眼里。

他却依旧是谢紫殷的心上人。

霍皖衣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

闪电照亮了帝王无情的面庞,雷声轰鸣,惊得好像整个盛京都在为之颤抖、哀嚎。

痛么。

太痛了。霍皖衣想。

而他不置一词。

高坐在上的帝王,一个字,一句话,即能定人的生死。

好像君权神授的君王。

确然就是个神了。

凡人挣扎痛苦,狼狈不堪,在君王的眼中究竟算作什么?

是芸芸众生必须经历的磨难。

还是君王闲来寻乐的消遣?

€€€€他在一道道圣旨、密令中做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自认不需救赎。

他活到现在,做的事情无论对错,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得有尊严。

为此,他不在乎任何人是否失去。

帝王想要栽赃陷害的,他去陷害,帝王想要灭门抄家的,他便递上屠刀。

直到陛下告诉他。

“朕以为谢氏一族有谋逆反叛之心。”

€€€€他明白,高坐在上的帝王别不认为谢氏有谋逆反叛之心。

可帝王需要他们有。

如果谢氏没有,那谢氏也一样会有。

最开始,帝王忌惮谢紫殷背后的谢家,连试探他的态度,也要以一句“文人之首”来捧杀他所爱。

天下间谁不知道文人相轻。

帝王偏偏要金口玉言说谢紫殷可能成为“文人之首”。

帝王说:“这让天下大儒如何做。”

帝王说:“这让朕的太子如何自处?”

€€€€要谢紫殷的命,要整个谢氏一族以谋逆反叛的罪名覆灭。

那才是帝王真正的想法。

除此之外的任何话语,都只是锋利的刀剑出鞘之前,必然要有的借口。

雷雨落下,还要先响几道雷。

皇权倾轧之时,未必听得到雷声€€€€它无前兆,无预示,因为人心就是如此,说变就变。

霍皖衣于是明白了。

命运的齿轮一直都在转动,从不因他受过的磨难而怜悯他,让他从此劫难尽消。

它只是想要折磨、玩弄他,让他为此痛苦不堪,狼狈可怜。

让他是个可悲的人又极可恨。

这样天底下就多出这样一个人。

€€€€遗臭万年,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雷雨急急而至,闪电反复照亮空荡荡的大殿,照亮了帝王深邃的眼睛。

霍皖衣跪倒在地。

他竭力压抑颤抖,装得好像对所有事物都毫不动容的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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