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语调是带着笑音的。
展抒怀却好像心处寒冰之中,骤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人,小人不敢,这、这不是什么拜礼€€€€”
“是我托他收集的医书典籍。”霍皖衣道。
谢紫殷合上书册。
“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相爷何必明知故问,”霍皖衣道,“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相爷不该比什么人都更清楚?”
谢紫殷意味深深看他片晌,轻笑道:“我不过问上一句,夫人便有千百句来应我,这是为何。”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在看清那双眼中倒影的自己时,霍皖衣移开了视线:“是相爷自己没有好好说话。”
“我没有么?”
谢紫殷笑着将书册放回桌案,侧首问展抒怀:“既然是夫人要你寻的医书典籍,那便不算是拜礼了。不知展公子收集到了多少,可是费了很多心力?”
拿捏不准的语气。
展抒怀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这究竟是句再寻常不过的疑问。
还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设下的陷阱。
€€€€只不过是疑问也好,是陷阱也罢,铺出来的路已经近在咫尺,不跳上去,亦没有退路。
展抒怀只得强压着自己心中不安,恭敬答道:“回相爷……小人共收集医书典籍两千余本,无论是何出处,有何名声,小人俱有收集。为着夫人所托,小人理应如此,不敢说费有多大心力。”
谢紫殷道:“如此,展公子也是尽心尽力为夫人做事了。”
展抒怀道:“哪里哪里。”
“那我便不知€€€€夫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威势权柄,教展公子这般尽心竭力为他做事。”
一句话落下尾音。
心中揪起,展抒怀浑身冷汗连连,额角汗珠直冒:“这……这……”
“有言说风水轮流转,从前展公子不得不为他做事,是权势所迫,”谢紫殷慵懒的语调自屋中轻旋回荡,“如今霍皖衣既无权势,又无地位,是如何说动展公子为他做事?”
展抒怀齿关打颤,求助般望向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摇了摇头,与之错开视线。
屋外间或传出几声鸟啼。
微微清风拂过,将屋中稍显浓郁的香气吹散许多。
可展抒怀对上谢紫殷的眼睛,毫无情绪,却又让人倍感压迫。
顶着莫大的压力,展抒怀抖声道:“……因为、因为,夫人是相爷的夫人。”
谢紫殷轻轻笑了笑。
他语声之缓慢,温柔亲和,却犹如钝刀割肉,让人心冷齿寒。
€€€€“哦?我以为,展公子很清楚,我和霍皖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展抒怀道:“话、话虽如此,但是在所有人眼中,现在的霍皖衣,就是谢相的夫人,他背靠相府,又有谁敢真的为难他?”
“……这样说来,”谢紫殷的指尖滑过霍皖衣的脸颊,“你借了我很多势。”
霍皖衣静了片晌,道:“我若不借你的势,我还能借谁的?”
“是,你该借我,”谢紫殷淡淡应了,“可是有借有还,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你不能白白借我的,你需要付出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你要我做什么?”
谢紫殷道:“我暂时还未想好€€€€等我想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言罢,转了话题,淡淡询问展抒怀:“你想求夫人为你做什么事?”
展抒怀眼睛微微睁大。
“你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字字句句还向着他、讨好他,那便是有求于他。既然你有求于他,便也该知道你能否求得成,还是要看我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
谢紫殷捻起霍皖衣耳边发丝,绕进指间把玩。
“展公子以为呢?”
展抒怀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回相爷的话,小人的确有求于夫人……”展抒怀道,“是、是勤泠首富莫在隐的公子,莫、莫公子近日在盛京游玩,小人想让夫人帮忙,让小人和莫公子见上一面,好让小人能和莫公子谈谈生意,赚、赚点儿小钱。”
谢紫殷立于阶上,不过一两阶的高度,居高临下的气度却依旧强势得惊人。
他无言听罢,似笑非笑道:听展公子的说法,莫枳身在巨富之家,如何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生意又怎能谈成呢?”
展抒怀只好赔笑:“相爷说的是,不过小人没那么多钱财,只能盼着这次见面能让生意谈成,先做些小小合作,待钱财赚足了再大力合作也不迟。”
“展公子耐心甚足,既不担忧合作不成,亦不担忧买卖赔本,”谢紫殷语声缓慢,意味深长道,“就好像展公子心知,只要见到了这位莫公子,就必然能将生意谈成。”
“如此自信,倒是让我也心生好奇,不知展公子的底气从何而来。”
展抒怀张了张口。
诸多言语哽在喉中,让人不能吐露分毫。
谢紫殷却追问到:“展公子不打算说实话么?”
展抒怀眼神闪躲,无声静默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就算小人不说……想来相爷也已经知道了。”
而屋中沉寂,展抒怀一句答话落了音,只听到谢紫殷一声轻笑。
“我知道与否并不能左右展公子的心思。”
谢紫殷踱步走下台阶,站在展抒怀面前,淡声道:“就像展公子明知霍皖衣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还愿意为此牵线搭桥,以为诸事皆可瞒天过海。”
展抒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展抒怀膝盖发软,轰然跪倒在地。
谢紫殷挑了个座椅坐下,仰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扶手,懒倦道:“莫枳想见的不是你,是霍皖衣,纵然你说得隐晦,但在你们之间,你才是真正牵线搭桥的人。霍皖衣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生意只是个幌子。”
“……一个能可时时刻刻把握住机会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说得这桩生意似乎十分紧要,与莫公子见面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偏又要来求一个不易求的人。”
静默片晌,展抒怀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谢紫殷整了整衣袖,十指交叉,继续道:“想见莫枳,有无数种方法,你也明知道这是个不如何的理由……若是在之前莫枳还未有自由,那你们见面还需牵线搭桥,还算合情合理。不过如今莫公子逍遥自在,于这盛京倒是抛头露脸、高调至极,想要见他的人,不说排满整个盛京,几条街巷那倒也是有的。”
“说你急迫,你却偏来求最不容易求的人。说你有诚意,你本可以递上拜帖自己求见莫枳。你却不做,只想着让霍皖衣来为你们牵线搭桥€€€€那便是莫枳想要见他。你们生意人的往来事务,却要牵扯一个不在其中的人,展公子以为,我会天真到察觉不出这种疏漏么?”
展抒怀哑声道:“相爷敏锐非常,小人无话可说。”
谢紫殷道:“却也不是我敏锐,只是展公子一见到我,心里就害怕。怕什么呢?陛下初登基时,我亦未有发作你们,既然默许你在天子脚下做这种勾当,我还算是有几分念着旧情的。亦或者展公子自己也知道,与我之间,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展抒怀默然。
谢紫殷的目光转而落在霍皖衣的脸上。
他淡淡道:“你心知肚明。”
霍皖衣道:“可我没有点头。”
于是谢紫殷俊美的颜容难得浮现出几分笑意。
“所以展公子还活着,还能跪在这里同我说话。”他如此轻声。
展抒怀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湿,闻言,更是打了个冷战。
霍皖衣道:“我知道莫枳想要见我,是因为他想见桓勿言。除了来找我,他不知道该怎样联系到桓勿言此人,更不敢直接求见相爷,怕影响大局。他是出此下策,不得不找我,你也确实是想与他合作,在莫在隐的面前留个影子,好让你之后的生意更好做。”
“你带着谣娘,总不想一辈子都开赌坊,也是想做个正儿八经的商人,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但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帮你或不帮你,真正的选择并不在于我,而在于相爷。”
顿了顿,霍皖衣叹息道:“你若直说还好,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意图隐瞒,也难怪相爷不给你这分薄面,反倒让你这般狼狈。”
他起身拾步下阶,走到谢紫殷身前,蹲着身,伸出手来,抚在谢紫殷有些凉意的手背上。
仰头看去,谢紫殷眉间的朱砂痣颜色殊绝,夺目耀眼。
“看在展抒怀为相爷收集了这么多医书典籍的份上,”他轻声开口,“相爷原谅他一时糊涂,给他一个机会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只是要见桓勿言,为什么整得我像是要找霍皖衣偷情?
展某:我尽力了啊!
展某:但是相府,真的不缺醋啊!
第40章 不和
这块牌位被叶征细致地擦拭过一次又一次。
他总是会想起叶忱。
不是想起苟延残喘、相依为命的那些日日夜夜。
而是想起他和叶忱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绝对是叶征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无法遗忘的噩梦。
他还记得叶忱握紧他双手时的体温。
滚烫,温暖,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拯救了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尚不知晓。
这份滚烫与温暖,在同一个夜晚里,会变得比他身处的绝境更冰凉。
因为叶忱死了。
身中数箭,就倒在他的身前。
叶征愣愣看着那双往日灵动飞扬的眼睛,逐渐涣散无光,变得晦暗。
他应过叶忱无数个心愿。
“活下去。”
“为娘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