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踏过门槛,走进院中时,官兵们的神情却更加沉稳严肃,好似绷直了的长弓。
朱易才不明所以,观赏着美色般,愣愣看着那道人影一步步走近。
如香风从面前飞过。
刘冠蕴道:“什么样的风把谢相吹来了?”
谢相。
朱易才比朱章平软得更厉害,他几乎要化成一滩水,倒在地上半点儿力气也无。
天下间多少人畏惧谢紫殷。
若说见到刘相,他们还能硬撑着反驳,更有胆子喊冤。
可若是谢相站到他们面前,别说是反驳,哪怕是说一个‘不’字,都要用尽他们浑身力气。
朱家父子彻底失了声音。
他们木愣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一般。
谢紫殷执着折扇摩挲,轻笑道:“顺路看看。”
只有四个字的答案。
然而不会有任何人言说谢紫殷的敷衍。
梁尺涧亦是脊背发凉,恭敬道:“……谢相大人。”
谢紫殷微笑着看向他。
那双眼睛幽深,并不清澈,却依旧让梁尺涧如芒在背,好似被倒影了所有。
谢紫殷道:“梁公子高才,能在小试中名列第二,很好。”
梁尺涧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深不可测的谢相话里有话。
他翻来想去,还是顶着莫大的压力答话:“谢相言重了……小民远称不上是高才,只是侥幸罢了。”
谁知谢紫殷淡淡笑着,并不顺着台阶下来:“梁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若是天底下有才有德的人都这般谦虚,那我这样的人,岂不显得狂妄?”
梁尺涧闭上了嘴。
他再伶牙俐齿,有雄辩之才,在一个有权有势,简在帝心的丞相面前,也只能装是哑巴。
他不言不语,谢紫殷也当真没有继续追问。
这位年轻的丞相漫不经心地掸掸衣袖,侧眸垂下眼帘,居高临下道:“朱章平,我听说你的儿子朱易才,十分有胆量,当着刘相的面,还敢擒拿梁公子。”
朱章平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谢紫殷道:“我又听说,在擒拿梁公子的时候,朱公子还亲自去客栈里抓了个人。敢问那是谁?”
朱易才已经被吓得快要哭出声来,朱章平不得不挤出一句声响:“霍、霍公子……”
谢紫殷语调懒倦:“哦……对,那个人姓霍,双名皖衣。叫霍皖衣。朱章平,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么?”
朱章平牙关打颤:“难、难道……”
“自然不是,”谢紫殷轻笑接话,“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只不过,我听说朱公子甚是威风,扬言要玩腻这位小试头名。我实在好奇,所以顺路前来,特意看看。”
一语落下,朱易才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刘相:人善被人欺啊。(受伤)
小梁:……?
谢相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干大事了!
第54章 一剑
朱章平由两名官兵左右架着,双腿拖在地上,好似失了骨头。
他们往内院行去,昏迷的朱易才也被强行唤醒,跟着架起,狼狈地随行。
眼见着就要走到软禁霍皖衣的地方,梁尺涧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谢相大人,小民的身份……”
语意未尽,谢紫殷笑着问:“梁公子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
梁尺涧道:“至少现在不想。”
谢紫殷停下脚步。
他一停步,四周无人敢再进一步,就连刘冠蕴也抚着胡须,静静站着。
谢紫殷道:“两人结交,贵在坦诚。若是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岂不是辜负了彼此?”
他这样的人说话,总是说了半句,又藏着半句。
里头的话意究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并非短短片刻便能读清。
刘冠蕴不曾出声相助,梁尺涧便只能道:“有时谎言也不一定都是错的。”
“梁公子倒是个妙人。”
谢紫殷意味深长应罢,侧首道:“那刘相就先回罢……恕我不能相送。”
刘冠蕴并不意外,闻言,将外衣拢紧,道:“秋日天凉,谢相大人也莫要在夜风里久停。”
“那是自然。”
“若我倒下,该有千千万万人站起来了。”
……
院中究竟发生何事,留待在原处看守霍皖衣的下人们并不知晓。
那扇大门敞着,却是未锁。
因而管家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和霍皖衣隔了几步的距离,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这位霍公子,小人知道你是小试头名,前途无量,但这能不能无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些运气。更何况人啊,有些时候运气好坏是拿不准的,也许你今日不拿这千两,明日好运气就到了头,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者说,你能被我们公子看上,也是你的福气。我们公子阅人无数,能对你另眼相看,霍公子应当觉得庆幸,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得我们公子青眼。”
“……霍公子,你也该仔细想想,就算你以后能风风光光,也得有机会,有性命风光,若是一不留神,太不走运,将自己的命都给丢了,岂不是不能风光了?”
说是劝告,字字句句却都是威胁。
眼见着霍皖衣不为所动,管家又道:“霍公子别想太多,我们老爷不会轻易动手,你若是领了这千两,老爷必然不会再来找霍公子的麻烦……不过,若是霍公子想得更通透些,陪我们公子几日,让公子舒心快活了,岂不是更美?”
“到时候,莫说是千两,几千两也给得。老爷更可以帮霍公子再进一步,风光的日子岂不是来得更早?要我说啊,越是聪明人,越该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混账!”
朱章平急得满头是汗,重重一脚踹在管家的身上,将人踹得往前扑倒,蜷缩在地,不住哀嚎。
“老、老爷!”管家疼得脸色发白,还是强撑着起身跪好:“小的、小的这都是为了公子啊!”
闻言,朱章平更是浑身发抖。
这一路被官兵拖行,朱章平心里已想了无数个对策,偶尔想到些别的,都是极残酷的刑罚,让他更不敢说错半个字,唯恐自己当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谁知道提心吊胆了一路,临近此处时,管家的狂言竟就这么句句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怒极,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挣开了,也无胆量逃跑,反而气冲上头,直直冲去给了管家一脚。
“混账、混账!什么为了公子!就是你这个刁奴,为了一己私利,栽赃陷害我儿……”朱章平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奴才,竟做出这种背主之事,我打死你!”
他抬脚狠狠踹了管家几下,将人踹倒在地,仍不解气,还欲再踹,候在两旁的官兵却快速出手,再次将他架着,不由他再动。
朱章平浑身都是汗,不知是因着紧张还是愤怒:“谢相大人……相爷……草民,草民的确不知情啊!”
一句话说到最后,快要喊破了音。
谢紫殷却未看他。
相隔不远,谢紫殷的目光落在霍皖衣脸上。
难辨其中是否情绪千丝万缕,只让人从中读出一点点笑意。
……
四周目光汇来,霍皖衣无声吸了口气。
他往前两步,错开所有人影,在离谢紫殷更近的地方停步,一拜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饶有兴致地看他片晌,笑道:“霍学子不必多礼。”
执着扇,谢紫殷伸手拍了拍霍皖衣的脸颊:“本以为小试头名会是个读尽书卷,满是书香气的翩翩才子。却不想竟是个妙丽美人。”
霍皖衣蓦然一滞。
同样的话意,以朱易才的言语来说,那必然肮脏至极,下流不堪。
可以谢紫殷的习惯道出,却如同不入凡俗的赞美之词。
但这句话来得太突然。
莫说霍皖衣没想好如何应对,梁尺涧也是愣在当场。
过了片刻,梁尺涧出声解围:“……霍兄可还安好?”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看到梁尺涧站在一旁。
他顿了顿,道:“梁兄难道也被抓来了……?”
先不轻不重告了一状。
梁尺涧展颜笑道:“非也,梁某是在求救的路上遇见了谢相大人……谢相热心,听说了此事,便直接带着梁某前来搭救霍兄€€€€”
“原来如此。”霍皖衣语声轻轻,似藏着千言万语,他道,“多谢相爷相救……”
谢紫殷道:“既然霍学子想要答谢本相,那便先记着此次的恩情罢。”
话音落下,谢紫殷转而道:“朱章平,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轻飘飘一句问询,却重如千钧,深深压迫而下。
朱章平早已软了手脚,此刻被架着站在一侧也无任何胆气,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泡过似的,浑身汗水湿滑,双目通红,形容至极狼狈。
面对着谢紫殷的问话,朱章平哑着嗓子,一生傲气尽消:“……草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