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第67章

“……此事也不必瞒着孟大人,”他将声音放轻,低语道,“张其然被人给弹劾了。”

“张大人?”孟大人面露惊色,“他不是都快告老还乡了么?陛下怜他多年来都在边陲之地任职,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特意恩准他回京来主考科举,也算了却张大人一番心愿……难道?”

“嘘€€€€”

眼见着同僚就要将话说出口来,杨大人急忙道:“可别再说……此事古怪得很。张大人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次大试,他居然划去了半数学子……就连、就连本次小试的头名……”

他那声音放得更轻:“也被他划去了名字€€€€”

天一放晴,明鹭殿的窗户便被支了起来,好让滚烫的阳光洒进屋中,除一除湿气。

谢紫殷依旧倒坐在桌前,腰间还特意枕了个靠枕,姿态随性悠然。

送来卷宗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躬身站在一边。

他懒懒翻开奏折,一眼扫过,难辨神情地按下印章,随手扔开了,再去翻阅下一本。

杨大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

直到谢紫殷取出那本眼熟的奏折,杨大人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谁知谢紫殷却没有翻开,反而问:“杨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杨大人一惊。

他结结巴巴道:“下、下官……并未紧张,只、只是,只是……”

谢紫殷道:“这本奏折里写了什么?”

杨大人声音一顿。

随着谢紫殷将奏折翻开的动作,杨大人的心彻底提了起来。

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个下跪的姿势,唯恐自己一会儿的表现不够真诚。

古怪的是,杨大人自己也不知道紧张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那日,他送来卷宗的时候,谢相大人当着他的面,特意问询了关于那位小试头名的事情。

杨大人想,哪怕此霍皖衣非彼霍皖衣,以谢相大人的性子来讲,怕也不乐见同名同姓的人就这般落了榜。

杨大人的心提得高高的,一晃荡都觉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更何况谢紫殷读阅这本奏折的时间最长。

从右至左,怕是每个字都被看尽。

谢紫殷最后合上奏折,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纸页道:“还有多少人弹劾了张大人?”

杨大人诚惶诚恐:“除去与张大人共审大试的四位大人以外,还有十三人。”

“哦?”年轻的丞相神情似笑非笑,“张大人的人缘,倒比我想象中差上不少。”

杨大人道:“张、张大人……是有些清高。”

说完这句话,杨大人飞快瞥了眼谢紫殷的脸庞,垂下眼帘的时候,正巧听到谢紫殷说话:“清高也好,不过一个人若是太清高,又需得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话语好似意有所指。

杨大人拿捏不定,试探道:“……谢相的意思是?”

“既然张大人是个清高的人,那自然清者自清。”

言罢,在杨大人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谢紫殷堂而皇之地将奏折收了起来。

杨大人错愕不已:“相爷……”

“如此大事,自然还是由本相直接呈给陛下更快。免得夜长梦多,坏了陛下的大事。”

入了夜,张其然小心翼翼离开府邸,乘轿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来得匆忙,也不要仆人搀扶,一条不短的小路,竟被他很快就走完。

站在屋前,张其然理了理衣摆,躬身施礼:“张其然求见王爷。”

“进来。”屋中有人沉声应答。

张其然心神一松,拾步而入,在见到站在窗前的那道人影时,他险些克制不住地又要跪下。

“张大人不必多礼,”那道人影声音带笑,“您是本王的肱股之臣,何必次次都行此大礼?”

他不过说上这么一句,张其然却动容不已:“老臣、老臣惭愧……老臣年迈之躯,却能得王爷信服,为王爷图谋大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刻烛灯更亮,那人影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双纯澈带笑的眼睛。

若是霍皖衣在这里,必然能认出此人。

€€€€此人与先帝同姓,皆是高家的子孙,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本应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然而因为新帝的出现,高家的江山就这般换了主人。

忠定这个封号,是先帝当初赐封给高瑜的。

晚年的时候,先帝也曾想过撤下这个封号€€€€可当时先帝杀的人已经太多,有着亲缘的,几乎快要被先帝杀得一干二净。

先帝再任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挑战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底线。

是以忠定王的封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哪怕是新帝登基,也没有立时清算这个王爷。

原因也很简单。

忠定王自从得到这个封号之后,便人如其号般忠心,安定,从不让帝王担忧,更不曾被人抓住任何营私结党、心怀不轨的把柄,新帝登基时,他更是心悦诚服地跪拜。

只是此时此刻,忠定王高瑜站在这屋中,面前着的,差点对他行跪拜大礼的人,是朝廷大臣,是新帝的臣子€€€€

高瑜道:“张大人言重了。”

张其然却更为惭愧:“先帝在时,老臣被外放去边陲小城,一直不能为王爷做事,老臣心痛不已。现下得以回到盛京,都是凭着王爷的东风……可老臣已然年迈,所能做成之事,不及旁人为王爷所做的万分之一……老臣实在惭愧。”

高瑜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耐,但他依旧眉眼带笑道:“张大人不必见外。说来……张大人可曾将事情办妥?”

张其然立时道:“办妥了,王爷放心,臣划去这群学子的理由,听起来虽说荒诞可笑,但臣也有由头为自己辩解,且不说叶征会不会直接开罪于臣,单说此事,朝堂上定然会有许多人不满此次科考,到时候,王爷可趁机多拉拢一些官员。”

提起新帝,张其然直呼名姓,可见心中毫无新帝的位置。

高瑜满意道:“张大人办事,本王自是放心。这位新帝喜欢推翻先朝皇帝的传统,办一些闻所未闻,稀奇古怪的事,早就该栽个跟头,吃吃亏,才好让大家知晓,他不是真正的天子。”

“君权神授么,”高瑜漫不经心,“本王出生那日,不也是天降异象?真要说,难道本王不该也是个天子?呵……那龙椅可不好坐,今次张大人帮忙,搅乱了此次科举,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我倒要看看,这位新帝要怎样拨乱反正。”

高瑜的话语里无形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张其然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王爷与先帝同宗同源,合该做这天下之主!叶征一黄口小儿,不过是耍了些阴谋诡计才得以坐上皇位。只要让那群官员见过王爷,他们便会知晓,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待大事成,本王登基那日,张大人功绩累累,定能得封丞相。”

“王爷,老臣不在乎当不当这个丞相,”张其然感动得老泪纵横,“臣只愿王爷得偿所愿,能一展宏图抱负……如同臣当初所读的文章,王爷之才,经天纬地,臣能辅佐王爷,便已是幸事。”

高瑜也动容不已,他双手伸出,握住张其然的手掌:“张大人为本王做的事情,本王绝不会忘,定然铭记在心。”

张其然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老臣万死不辞。”

两人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又讲了一会儿话,高瑜道:“夜深了,张大人也该回府,莫要让多事的人发现。”

张其然颔首,临行前,忽而道:“王爷……老臣此次,还划去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高瑜脸上依依不舍的神情立时凝滞。

他紧皱眉头,语气不善地发问:“你怎么划走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张其然道:“此人与霍皖衣同名同姓,臣深觉不喜……想着将事情闹大一些,便干脆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划去了。”

高瑜脸色微沉:“张大人,你糊涂!你若是只对那些无权无势,无甚名声的学子做此事,那新帝过问于你,你还有所推脱的理由,你现在连小试头名的名字也敢划去,难道是想告诉天下人,你心有怨怼,不服小试的诸位考官么?!”

他话音刚落,夜空里忽而划去一道闪电,滚滚雷声炸响。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朝堂文不能没有的大反派!

先帝:朕无语了都。

新帝:朕也无语了。

第59章 隐情

繁华城阙,天子脚下,笙歌悠悠曲调鸣,往来人群不息。

科考乃是天下学子毕生追求,多少人为此耗尽钱财血泪,只因它能直达天听,有改命换貌之能。

再穷困潦倒,一朝名誉盛京,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这一次的科考却出了个天大的丑闻。

主考官张其然,自作主张,以一己之力,划去了半数学子的名姓,断绝了别人再进一步的可能。

其中就连小试头名霍皖衣也未能幸免于难。

正因一榜头名都被这般划去名姓,才更让天下学子齿寒愤懑。

虽讲说文人相轻,但这种轻,不在于蔑视轻视他人文采,更不能因为这四个字,就令真正富有大才的人明珠蒙尘。

然而张其然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使明珠蒙尘。

这既是在侮辱霍皖衣,更是在侮辱天下间所有的文人士子。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着关于张其然的歌谣,还有好事者将张其然编入了故事里,让他被其中主角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没有半点儿朝廷大臣的模样。

“刘相大人!”

张其然一把骨头老得也与刘冠蕴不分伯仲,现下他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倒让刘冠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下官早就想要告老还乡,是陛下信任下官,任下官做了科考大试的主考官……下官从未想过此事会变成如此啊!早知道,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做这种事了!”

张其然哽咽不已,脸色有几分苍白:“下官、下官划去这些人的名字,并非出于私心,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为陛下考量,为朝廷考量,所以下官才会划去他们的名字!”

他们同朝为官,谈不上有几分交情。

张其然是身处边陲的小官,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皇帝的面,就连佳节宴会,他也不能得到一张请柬,只能在四方恭贺的时候,老老实实对着盛京的方向叩拜。

而刘冠蕴从高中状元开始就是个京官。

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盛京,始终在权利洪流的中心,官拜一品,引人艳羡。

但他们还是认识了很长时间。

刘冠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

张其然道:“刘相大人,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下官如今是个罪臣,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陛下……大人看在你我也算共事多年的份上,便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好让陛下知道,下官自始至终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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