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如此,既避不开,也就无需思虑太多,为自己徒增烦恼。”霍皖衣道。
顿了顿,他又道:“与其与我说这些事,不如谈谈你帮我的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展抒怀佯装叹气:“……还是躲不过去。”
想要调查一个王爷何等之难。
即使忠定王高瑜如今所处的境地,远非昔年风光尊荣,却到底占着‘王爷’的名头,还迟迟没有被新帝褫夺王位封号。
高瑜顶着忠定王的封号一日,他的身份就尊贵一日。
再如何不同往日,光是这个王爷的名头,就足够压得人不敢出口妄言。
“我在盛京的人脉说不上丰厚,但既然答应了要帮你,为着你提的好处,我也要尽力而为。”展抒怀端起酒杯畅饮而尽,啧声道,“所以……我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条件,才让那群势利眼答应帮我做这件事。”
霍皖衣道:“如此,我还应谢过展兄?”
“免了,不用,千万不要谢。”展抒怀立时拒绝。
他摇着酒壶又往杯中倒酒,嗅着醇厚酒香,慢慢道:“因为我们还什么都没查出来。”
“哦?”霍皖衣有些意外,“凭展兄的能力,居然也没探听到?”
“蛛丝马迹没有,平日里谁都知道的倒探听出不少。”
展抒怀叹着气道:“这位忠定王,自被封号忠定以来,过的都是风流日子。若说纨绔,天下间没有比忠定王更纨绔的,但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他却一次都没做过。在民间倒还有好些名声,甚至前些日子才有百姓为他立生祠,说是感念他的功德。”
闻言,霍皖衣轻笑:“……真正胆子大的人原来在这里。”
立生祠这种事放在从前,但凡被先帝所知晓,几乎都是牵家带族的大罪。轻则抄家灭门,重则连累亲族,或赐死、或流放,或三族内贬为庶人,不允入盛京。
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百姓为皇帝而立,那在先帝看来,是自己的功德造化一件,不仅无罪,还该大赏。
但为忠定王立生祠的这件事发生在先帝在位时。
那立生祠的百姓也好,被立生祠的忠定王也罢,都要为此承受天子盛怒。
€€€€忠定这个封号,还占了个王字。
高瑜身上流淌的血属于高氏,他与先帝是同宗同源,哪怕他取而代之坐上皇位,天下间会说他谋逆反叛,狼子野心,却不会有人说他血脉不正,不配成为这无边江山的主人。
先帝可以忍百姓为旁人立生祠,奏请得当,兴许还能得个赏赐。
而先帝绝不会容忍百姓为一个王爷立生祠。
这意味着忠定王拥有民心€€€€而民心,往往意味着一个人可以谋逆反叛。
世上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拥有民心。
帝王君权神授,合该被天下人敬仰爱戴,民心所向,众心所归,只应是高坐龙椅的帝王,而不是其余任何一人。
仿佛为了应下霍皖衣所想般,展抒怀道:“忠定王当然没有答应,反而传出话来,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生祠。若实在感念,可以书信予他致谢,也无需金银财宝、真迹古玩,感动得一众人泪水涟涟。”
霍皖衣听着他这语气,含笑问到:“你觉得忠定王是在做戏?”
展抒怀不置可否:“除了做戏还能做什么,他倒是装得很好,既然什么都不想要,那何必做了什么事都闹得人尽皆知。他往药铺投了两千两银子,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
“两千两?”
“很多是吧,”展抒怀道,“其实也不算很多,我也是可以拿出两千两银子的,但也要看是用在什么事情上……这种事上,给两千反而少了。要做善事,为百姓着想,凭他的身份单单两千两怕是算少的。”
的确如此。
霍皖衣神情微妙,静了片晌道:“我大试夺得头名时,忠定王曾赠我一物。”
“嗯?”展抒怀对他突然提及此事有些莫名,眨巴眨巴眼睛,饮了口酒追问,“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是价值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
“噗€€€€”
第二口酒直接被展抒怀喷了出来,洒得一地酒渍。
“咳、咳咳!!咳咳咳!!!!”
展抒怀捶着胸口顺气,酒水呛在喉中,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
“你、你说什么……”稍微缓了口气了,展抒怀倒在桌前,气若游丝地问,“百、百万两……?”
霍皖衣颔首。
展抒怀一翻白眼,强撑着让自己坐直身子。
他喃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那该是什么样啊……”
“霍兄,霍大人,霍三元,”展抒怀忽而满脸赔笑,“那白玉莲座你给我看看呗,我从未见过世面,想知道百万两银子的东西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你见不到了。”霍皖衣却道。
展抒怀道:“别这么小气嘛,霍兄。咱俩的关系谁跟谁啊。”
霍皖衣道:“不是我小气,是就算我想给你看,我也不知道该在哪儿找回来。”
“找、找回来……?”
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让人心惊。
展抒怀敢发誓说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会是……你把它丢了吧?”展抒怀抱着一点点不该存在的期望追问,“百万两银子的东西……你说丢就丢了?”
湖面上轻风吹来,拂过霍皖衣翩翩衣袂,将他散落在肩侧的发丝也吹起,如丝缕尾羽摇晃。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霍皖衣笑了笑,无辜摇首:“这不关我的事。”
“送给你的东西你把它丢了,这还不关你的事?”
霍皖衣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才收到那尊白玉莲座,当天夜里它就被谢紫殷摔碎了。”
“……”
木浆在湖水里划出一道道水波浪花。
小舟里沉默无声。
好半晌,展抒怀哽咽道:“……既然是谢相大人做的,那就算了。”
论暴殄天物,原来谢紫殷才是其类佼佼。
与展抒怀辞别后,霍皖衣转身走入巷中,从另外的小路绕回自己的那座府邸,趁着左右无人,他快步回府关门,锁上门闩。
这段时日来求见他的人数不胜数,避不开的酒宴他去了三回,按理来说事不过三,他该不用再去第四场。
偏偏这第四场是刘相做东,莫说是他,就连陛下也该给几分薄面应邀出席。
是以霍皖衣不想去也要去。
他今日出门去见展抒怀,为的就是打听忠定王的事。
€€€€高瑜绝不会放弃这次的机会。
纵然是个闲散王爷,纨绔随性,但出现在这等宴席中也不算突兀。
霍皖衣进了屋,亲自烧水沐浴,更衣熏香,忙完这些事情,他倒卧在床榻上轻轻呼出口气。
有些酒味。
他皱着眉心,床顶的花纹阴影如藤枝蔓延,一寸寸攀附在他的颊侧,衬得他精致的眉眼如花娇浓生艳。
明日就该是那场酒宴。
兴许该说这对旁人来讲是个结交权贵的大好时机。
对于霍皖衣而言,却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鸿门宴’。
前些时日应付的不过是些寻常官员,他们试探他,亦不敢轻易得罪,但明日所见的,皇亲国戚,大官权臣,比比皆是。他们或许也不想得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却不会如前些时日的那些官员太看重他。
然而就算是鸿门宴,他也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他合上眼睛。
不知又过了多久,霍皖衣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他望着窗棂外漆深的夜色,忽而翻身坐起,重新点燃烛灯,在案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研墨蘸笔,提笔落在纸面。
秋夜清凉,明月高空,他颀长的身影也一并映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出场暗杀的众人:啥时候轮到我们啊,好急啊!
还在闷声发大财的反派:是啊我们啥时候可以大干特干啊!
展某:那是一百万啊!
谢相:那又怎么样呢。
众人:好气啊,他怎么这么拽。
反派:好急啊,我也要这么拽。
第72章 酒宴
酒宴上觥筹交错,谈笑不绝,满室雕梁画壁。
霍皖衣赶来赴宴时正是酉时一刻,夕阳向西而行,在穹苍铺就一片霞色金晖,还未尽收的夕阳光色洒在地上,衬得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如有赤红,容貌€€艳绝色。
他挑开轿帘下了轿,便有人迎上来笑着招呼:“霍三元来得好,您来了,我家老爷就放心了。”
来人正是刘冠蕴府中的管家。
早早儿管家就得了命令要候在府前,刘冠蕴再三叮嘱,旁的宾客再贵重也不用管家亲迎侍候,唯有状元霍皖衣,需得管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由一丝错差亲迎入府。
是以管家一见到霍皖衣,先是松了口气,又恭敬道:“还请霍三元随老奴来。”
霍皖衣颔首道谢,随着管家引路往相府行近。
周遭尚有还未进府的官员、进士,正自交出请柬给候守的侍卫过目,偶尔有几人往霍皖衣这里投来目光,也是一瞥而过,未曾上前搭话。
进了府中,正中间的大堂并院子里已经坐了许多宾客,不同色彩的官服被夕阳笼罩,皆是隐隐透出些黄红色彩,酒香阵阵,朗笑低语声一阵阵传出。
管家却未领着霍皖衣直往那处走,反而带着人绕了另一条路,从廊上穿行而过,再穿过一座花苑,才停下脚步,回身施礼道:“霍三元,老奴就先引路到此处,您且放心,老奴就候在这外间,您有什么要事,皆可吩咐老奴。”
说完,他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门口过道。
霍皖衣又道了声谢,踏步走出这道拱形院门,前方仅有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不见任何岔道,两方绿树耸立,泛黄的树叶时不时从绿荫间落下,将地上的青草压得弯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