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上石板一路前行,拐了个弯,眼前陡然出现一座水上凉亭。
梁尺涧与文子卿两人正坐于其中,自斟自饮,只是这么看去,倒像是井水不犯河水,虽不亲近,却也相安无事。
然而等霍皖衣走进凉亭撩衣而坐时,梁尺涧立时投来苦笑,靠着石桌凑近他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霍皖衣也压低声音:“……文探花还没原谅你?”
梁尺涧道:“别说原谅,他现在大概和我说话都不舒服。唉……”
他叹气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是在这座凉亭里,堪称大声。文子卿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端起酒杯,直接对霍皖衣道:“霍兄,此处风大,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微微施礼,径自离去了。
梁尺涧无奈摇首,扶额道:“罢了。也不是我要与他在这儿相见,是表叔公说,我们同为一甲,如今是炙手可热,若是早早儿就在外间待着,怕是陛下还没到,我们三个就先成了酒中醉鬼,仪态全无。”
不过纵然刘相为他们考虑了这些,文子卿和梁尺涧单独相处也是尴尬不已。
梁尺涧还好,他喂鱼、喝酒,靠坐石桌想想那位玉生道长的古怪之处,倒也还能消遣时间。可文子卿大抵对他还是心有不满,单单和他一同坐在这里都已如坐针毡。
霍皖衣笑道:“有句话倒是很适合你们两人。”
梁尺涧拱手:“还请霍兄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霍皖衣道,“只是这句话倒也十分贴合你二人€€€€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
“行路难。”梁尺涧恍然,“文切题,题说文,倒确实和合衬。”
霍皖衣道:“既然梁兄知道,我便不多说了。”
朋友来往应自始至终一样,不要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失去这段友谊。
“不说这些,”梁尺涧思索完这些烦心事,转而换了个话题,“那位玉生道长……”
他话音未落,忽而瞥见霍皖衣带笑的唇角,怔了怔:“霍兄在笑什么?”
霍皖衣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反问:“梁兄觉得玉生道长很古怪么?”
“然也。”梁尺涧皱了下眉,“他出现的时机不对,事情也觉得没那么简单。霍兄,你是不知道,他已经来见了我八次,我还从未与一个人这么频繁地见过面。”
以至于梁尺涧近日总有种见面如吃饭的感觉。
一天见上两次面,通常还是那位玉生道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
“……原来如此,”听了梁尺涧的话,霍皖衣笑意更深,“梁兄难道没想过原因?”
梁尺涧道:“自然想过。他对在下这么紧追不舍,纠缠不分,难保不是心悦于我。”
霍皖衣眨了眨眼,讶然道:“没想到梁兄居然还会这么想。”
梁尺涧偏过头笑了笑,眉眼舒展,一如往常温和。
他道:“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我只担心他做的这些事另有缘由,若是什么阴谋诡计,我却未能看穿,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后悔也晚。”
霍皖衣正欲开口,相府管家忽而站在亭外道:“两位公子,刘相有请。”
天色已黑,相府内灯烛尽亮,一路上都有庭灯照耀,待走回来时的大堂,已然是宾客满座,皆有仆人、婢女侍立在旁。
他们二人被引向刘冠蕴所坐的那张桌子,隔着两步距离,霍皖衣便停下施礼。
梁尺涧亦停步躬身。
刘冠蕴看他们一眼,侧首道:“谢相大人看看,本朝人才济济不说,状元榜眼亦是一表人才,容貌非凡,可见陛下之贤明圣德。”
他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像是拍马屁。
可以刘冠蕴现在的地位,他实在不需要拍皇帝的马屁,更何况新帝现在并不在场。
刘冠蕴说这句话,为的还是给坐在对面的谢紫殷递话。
这张桌上坐着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宗正寺卿,待新帝驾临,主位上还会坐下一位辖管天下事的江山之主。
若是在平时,无人能与一国之君平起平坐,同桌用膳,纵然能有人得此殊荣,也不会是这般几人同桌。但今日的酒宴为的就是帝王与百官同乐,不分君臣,只分你我。
€€€€话虽如此,却也不会有人天真以为就是真的不再有君臣之别。
至多不过是他们可以和皇帝坐一桌用膳饮酒,谈笑说典。
为彰显帝王仁慈圣明,新科一甲自然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文子卿已比他们两人要早些时候坐下,就靠着宗正寺卿,莫看他平时自持冷静,甚至有些清高自傲,在这一桌高官权臣面前,文子卿也是胆战心惊,不敢多话,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
刘冠蕴递了话,谢紫殷便接着话头道:“梁榜眼于殿试上的作答精彩绝伦,让本相爱不释手,险些就要点你做状元了。”
……
他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六部尚书听得一愣一愣的,刘冠蕴更是无奈,对上梁尺涧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
若不是身后还顶着刘氏梁氏,头上还挂着刘相表侄孙的身份,换了任何一人,大抵都得在这句胡说八道面前跪下。
梁尺涧躬身而立,背后好似有一阵阵凉风吹来:“……谢相大人€€€€”
“不过与霍状元的文章相较,梁榜眼确实要稍逊一筹。”谢紫殷截下他的话语微笑道。
这话说是留了情面,当着这么多人说,却又好像没有几分情面可言。
但梁尺涧与旁人不同,他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闻言,反倒舒了口气:“……恭谢相爷指点。”
他未抬头,自然无从得见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紫殷偏过头去,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脸上,过了片晌,谢紫殷道:“状元郎以为自己的文章担当得起这三元及第的殊荣么?”
竟比方才说与梁尺涧的话更像刁难。
莫说梁尺涧紧张,就连被刁难了一番好不容易坐到桌上的探花郎€€€€文子卿,亦是为霍皖衣忧心。
说这是权臣给的下马威,倒是切合情理,总不会因为答错一句就受什么惩罚。
但道理如此,权势压迫之下,单单是望见谢紫殷的衣摆,都已让人心惊胆战,只恨不会读心术,无从思虑谢紫殷百转千回的心肠。
霍皖衣一直没有起身,这问题抛到他身上,他亦只是抬了下眼帘,旋即道:“回相爷,霍某以为……自己若担当不起这份殊荣,那霍某便不会被陛下钦点为状元,亦不会连中两元。”
他话音落下,座席中的礼部尚书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响稍微显得有些大,因而外间是谈笑声阵阵,吵闹喧嚣,此处却堪称安静,更何况霍皖衣方才答完问题,众人尚在沉默,这声音自然就人人都听见了。
礼部尚书立时假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紫殷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什么:“坐下罢。”
两人齐齐施礼:“谢诸位大人。”
他们坐在文子卿旁边,和一众高官权臣泾渭分明般,好似隔了条无形的线。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在灯火中映出影子,挡住他眸底光华。
但他抬起头来,斜对面就坐着谢紫殷,这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张俊美的脸。
看了片刻,霍皖衣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紫殷今日竟没有着官服,而是穿着和他衣着颜色完全相同的那件浅紫衣裳,薄纱轻罩,眉间朱砂焕然。
作者有话说:
梁神:你俩穿情侣装是吧。
谢相:是啊。
梁神:……
第73章 试锋
帝王亲至,酒宴上声响尽低,人人俯首施礼,待叶征入座,口道“免礼”,方恭敬应答,撩衣而坐。
叶征坐下来时,正对着坐在桌边的文子卿,那探花郎年岁不大,面上笑意温文,出身虽不显赫,却是个小有名声的温雅君子。想到案桌上呈来的种种卷宗,叶征道:“文卿得中探花,当可入朝为官,不知文卿志在何处?”
帝王问询,周遭立时静默,吏部尚书耷拉着眼皮,闻言,抬眼扫了眼亦十分惊异的探花郎,又收回目光。
入座问的第一人不是三元及第的霍皖衣,亦不是身家显赫的榜眼梁尺涧,竟会是个身世平平的探花郎文子卿€€€€此事不仅出乎文子卿的意料,其余官员亦是心惊不已。
凡帝王行事,言语、动作,甚至于眼神,都似有深意。百官在朝,听帝王声音,观帝王动作,赌上一两分胆气,才可猜度君心€€€€今日这一遭,远出诸位官员所料,自让人惊愕,不知如何应对。
文子卿陡然被帝王问询,惊诧一瞬,定了定心神,起身俯首施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志不在高,能为陛下分愁解忧,便是臣之志向。”
“分愁解忧……”叶征神色不变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又笑道,“文卿之文采,朕甚是欣赏,尤其挂念你的那句‘石、狐皆不以己恶,谁之恶也’……”
文子卿此时是真真切切受宠若惊,他面色一红:“……陛、陛下。”
一人之策论文章,若能被旁人熟读记背自是大善,能得天子喜欢,甚至能背诵出其中语句,说是毕生之殊荣也不为过。
文子卿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臣子一生,讲士为知己者死,为国为君死而后已,绝无怨尤。
那也要是选对圣明君王,而非暴戾专横的暴君。
叶征单单这一句话,足以让文子卿将他视为世间最圣明的皇帝。
文子卿再说不出半句话,心绪激荡间,叶征先道:“文卿坐罢。”
他出言谢过,喉间却仍有两分哽咽。
酒席中又静了片晌。
叶征移转目光,看向了坐在文子卿身旁的梁尺涧。
叶征微笑道:“梁卿……”
他话语刚一出口,梁尺涧立时站起,躬身道:“陛下。”
单是这等反应便已与方才文子卿的应对区隔开来。
叶征道:“梁卿所作,亦是文采斐然,无愧你一直以来的名声。”
这夸赞却不如文子卿的。
梁尺涧面上带笑:“能得陛下赞许,臣受宠若惊。”
叶征看他一眼,偏头问刘冠蕴:“他的表情是受宠若惊么?”
刘冠蕴起身施礼:“……以臣所见,梁榜眼这个表情,便是受宠若惊了。”
“原来如此,”四个字的语调意味深长,叶征又笑了笑,道,“都坐下罢。”
两人依言谢恩坐下。
过了探花榜眼,叶征才唤到状元。好似对这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有所不满似的。
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是风霜刀剑的陷阱里闯过,自不会因为一个顺序便颠倒了谁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