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紫殷握住绿珠,轻笑道:“这位青珠儿倒是有趣……本相可听说,梁尺涧予他有大恩,曾救过他的性命€€€€怎么,”他说这两字时笑音更深,“如今的世道不仅不知恩图报,还要恩将仇报了么?”
“纵然是本相这样的人,”谢紫殷语气平淡下来,“面对陶公子这个救命恩人,也还是要给三分薄面的。”
只是三分薄面明显不够让陶公子满意而已。
解愁沉默着为他添了一碗新茶。
那人道:“……相爷的意思是?”
“意思?”
谢紫殷道:“本相喜欢清高的人,更喜欢自命清高的人……既然这位青珠儿想好了自己的路,非要在一条道上走到死,那本相就帮他一把,让他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就算累了、倦了……哪怕腿也断了,爬也要一直爬下去。”
这番话语里并无什么杀机狠意,轻巧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种‘轻巧’,令人汗毛直立,如芒在背般惊惧。
那人心脏猛跳,慌忙接道:“……是,属下领命,属下先行告退。”
人影匆匆而去。
夜色迷迷,谢紫殷饮了口新茶,忽而道:“你说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呢。”
他未曾指名道姓,也没说究竟在问谁。
然而左右无人,只剩下解愁侍立在侧,这句近似叹息的询问,便只能解愁来应答。
“他和相爷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相爷要走的路和他要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可我们很像,”谢紫殷道,“解愁,你难道不觉得么?”
解愁依旧垂着眼帘:“奴婢以前不曾见过相爷是什么样子,奴婢如今见到的相爷,却是与他毫不相似的。”
谢紫殷道:“哪里没有相似?烂掉的心是一样的。”
解愁道:“就算心烂掉了,相爷还知道自己的心烂了,他却不知道。”
她话音将将落下,谢紫殷便笑出声来。
伴着绿珠烧灼在烛火里的轻微声响,谢紫殷低声道:“你对本相知道得越多,胆子却也越大了。”
解愁取出手帕擦去滴落的蜡油,她借着这个动作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
然后她说:“因为奴婢知道除了夫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事能让相爷生气。”
谢紫殷道:“你说得很对,可殊不知,知道得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他好似在警告什么,解愁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如果这句话放在以前,奴婢一定会怕,”解愁嗓音还是有些颤抖,然而她掷地有声€€€€“但是现在,奴婢已经知道了相爷的打算,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紫殷笑道:“不怕本相为了保存秘密灭口?”
解愁道:“怕,但现在怕也为时已晚。”
“是啊……”谢紫殷倒坐回去,伸手又取来一只绿珠把玩,“怕也没用了。”
夜色中,那道人影颀长、清瘦,拂尘挎在臂弯,风吹拂时,拂尘飞扬起伏。
玉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弯月。
忽而他皱了下眉,手指捻起掐算片刻,静了静,又低声笑了。
“……有缘人。”玉生喃喃。
“明日会有雨,雨这么大,会不会让我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他念至此处,执着拂尘柄甩了甩,将拂尘换了个臂弯靠枕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窄,青石板被月光照亮,透着冷寂的青。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青珠儿……不是我的有缘人。梁公子是与我最有缘的人,我若多见他,对他是好是坏呢?”
他状似掐指捻算,实则双眸弯弯,只是做了个样子。
因为玉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对他不好,可对我很好便够了。”
做了决定,玉生慢悠悠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街巷于他而言好似只在眨眼,每一步踏下,他都不觉得疲惫遥远。
哪怕他真的走得很慢,这街巷需得走许久许久。
他却也没有再快上半步时间。
而他真的对梁尺涧究竟在何处了若指掌€€€€当他停步于刘相的府邸前时,府前护卫高声询问:“……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相爷有令,今日不见客,还请道长明日再来€€€€”
玉生清冷的眉眼无悲无喜,他微微施礼,做足了派头:“贫道是想求见梁尺涧梁公子。”
“梁公子?”护卫有些犯难,“梁公子他……”
“贫道与梁公子有约,”玉生道,“月上中天之时,便是我与梁公子相见的时辰。”
他言之凿凿,护卫拿捏不准真假,只得入府询问。
不出片刻,梁尺涧从相府中走了出来。
若说平日里堂堂梁榜眼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与玉生一同离开,漫步在近郊野地的梁尺涧,可谓是一脸的见鬼。
梁尺涧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相府?”
玉生深深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梁尺涧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生道:“你是贫道的有缘人,贫道若想见你,便会来见你。”
“……玉生道长,其实梁某一直有个疑问。”
“有缘人但说无妨。”
梁尺涧问:“你是不是心悦于我?否则怎么堂堂出家人,太极观继任观主,竟会对我一个小小的榜眼……穷追不舍?”
玉生与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
“有缘人说得甚是有理,”玉生道,“既然你以为贫道心悦于你,那便是贫道心悦于你……不过此事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那便不好说了……”
“其实……”在梁尺涧震惊至极的目光中,玉生笑着开口,“贫道只是想说……你识人不清,一次又一次,实在让贫道刮目相看。”
“什么意思?”梁尺涧追问。
谁知玉生一甩拂尘,几步与他错肩而过,将他甩在身后,轻飘飘道:“不是说过了?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当然喜欢你啊。(微笑)
谢相:我还爱霍皖衣啊。(微笑)
梁神:你俩……都这么变态吗?
第81章 惊梦
叶征迈步而入。
此地无星、无月,仅有几盏灯烛,幽幽沉寂,宛似无声狰狞的深渊,令人不敢久留。
但他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穿过狭窄的过道,叩响机关,石门沉闷地轰鸣,缓缓拉开屏障,露出石门之后更为漆黑幽寂的房间。
……以及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
屋中只有一张小榻、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桌上摆放着如今时节最适宜的水果,个个品相绝佳,可它在这里摆了再多时日,也一个未少。
叶征将灯笼放在桌上,撩起衣摆坐在桌旁。
坐在小榻上的人影喉中嗬嗬作响,锁链将之牢牢捆缚,本就沉疴难愈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每一天都像是在与天争这一线生机。
但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上至高官,下至宫婢,任谁见到这张疲惫年迈、满是狰狞的脸,都会认出他是谁。
€€€€先帝。
应当说,是被新帝囚困于此,不见天日,却还在苟延残喘的先帝。
叶征道:“不知父皇近日如何?”
好似自己就是个忠心不二,又极其孝顺的人子,叶征低下眼帘,语气柔和道:“忘了告诉父皇,您的好族亲高瑜€€€€啊,也就是忠定王,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谋反篡位,好取代儿臣,坐上这个您到死都不愿放弃的皇位。”
先帝该是恨他的,然而先帝沟壑深深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怒意:“他想得美!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他凭什么取而代之!朕在时他不敢谋反,现在倒是藏不住自己的狼子野心!征儿啊……”先帝缓和了语气,“你可莫要轻敌,将咱们家的江山拱手让人了。”
他说得太真诚,好像他和叶征之间毫无隔阂,是推心置腹,从来亲近的父子。
“父皇糊涂了……”叶征的声音在昏暗的屋中回荡,“如今的新帝在世人眼中,才是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忠定王此番动作,不过是想正本清源,重新夺回高氏的江山罢了……毕竟我现在可是姓叶,不姓高。”
先帝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锁链摩擦着作响:“征儿……”
“征儿?这里没有征儿,先帝,这里只有新帝叶征,一个与高氏毫无血缘的外姓人。做你的儿子太可怜,朕不屑做。”
“高!征!”先帝呵斥出声,“没有朕,你根本不会降生在这个世上!”
谁知叶征闻言,反倒挑眉冷笑:“是啊……没有你,朕不会出生,亦不会因为是你的血脉而过得这么痛苦……”
“早就没有高征了!”叶征忽而掀落灯笼,快步走到先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高征已经死了,他死在你的无情无义,你的刻薄寡恩,你的利欲熏心€€€€他死了!因为你无耻、残忍,禽兽与你相比,都要自愧不如!”
先帝瞪大眼睛:“你€€€€”
“没有高征。”叶征冷声重复了这四个字,“朕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我之间有父子亲情,也不是想有朝一日说破身份,好让朕这个皇帝名正言顺。”
“朕为什么留你一命?因为只是一剑杀了你,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先帝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如此折磨朕,就、就不怕遭天谴……”
“如果有天谴,天最想做的该是要你的命!”
叶征暴喝发作之时,整个人扑向先帝,双手死死拽住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抬起。
“你害死了忱儿……你还忱儿的命!”他额角青筋毕现,怒意汹涌,“你还好意思说天谴!说折磨!如果不是因为谢紫殷……我早就杀了你!闯入皇宫的那一天,我就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