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大,你这说的,难道他还能跳舞不成……”
“这些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儿,最要面子,老大想要看美人跳舞,怕是不能如愿喽!”
说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被篝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可怖。
莫在隐一瞬不瞬地看着,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那个人看了过来,可等他回望过去时,他什么也没看见,好似那只是场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紫殷冷淡的嗓音:“我是王大当家请过来的。”
“什么?!”
一众山贼哗啦啦站起身,领头的那个更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谢紫殷道:“王大当家说你们还没有回寨子里,以为你又带着人出去逍遥快活了,不肯回来和兄弟们分享银子。”
那山贼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谢紫殷垂下眼帘,反而去看他,宛如居高临下一般:“你们不是缺个军师?”
山贼喃喃道:“……头儿,大当家一直都说想要个军师啊!”
“头儿……我们也有军师了?!”
那被称为‘头儿’的山贼抿了抿唇,涩声道:“你是我们的军师?”
于是谢紫殷就笑了。
谢紫殷道:“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现在就回寨子里禀报大当家。”
他作势要走,山贼们立刻冲过来拦他,手却不敢真的碰到他:“别别别……刚才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是啊军师,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种粗人计较!”
“军师您要是喜欢,我来为您跳舞……”一位山贼用手肘挨了挨旁边的人,“我兄弟还能为您唱歌……”
谢紫殷偏过头来,伞下的双眸幽深无光,须臾,他浅笑道:“都是兄弟,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一夜。
夜很漫长。他们在破庙避雨,依旧有闲情逸致饮酒,捧着军师,一个个都豁尽本事。
莫在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天依旧很黑。但之后莫在隐再回忆时,认为那应当只是那时的雨太滂沱,于是乌云浓深,一如黑夜。
莫在隐在刺鼻的腥味儿中醒来。
他先是浑噩迷茫,等那种味道越来越明显了,他忽而惊坐而起,张望四周,便看见了那道翠青色的人影。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散落在旁。
莫在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种腥味儿刺鼻得厉害,他触碰到的地面也触感真实€€€€这不是梦。莫在隐意识到这件事,他心中惊喜万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往那道人影走近。
而等他走近了,他又蓦然顿住脚步。
雨声大得惊人,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枯枝梢头,打在莫在隐的身上……以及那道身影俊美的皮囊上。
莫在隐与那道人影的双眼对视。
那是双没有情感的眼睛,幽深又沉暗,如无底的深渊,雨水冲刷在那张皮囊上,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冲洗得熠熠生光。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莫在隐想起谢紫殷,还是最先想起那张毫无瑕疵的脸。
然后他想起……
想起那时他目光向下,望见那道身影执着一把短刀,一下、一下,又一下,划破了什么,他已看不清楚,因为凌乱狰狞,乱糟糟一团,短刀在里面反复割动,顺着雨水,丝丝赤红就从其中流出,散到雨里。
莫在隐愣愣看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举目四望。
€€€€于是哪怕再大的雨,遮掩得视线如何迷离,他也依旧看见这遍地的,再也不会起身的群群人影。
莫在隐经商许久,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可怖的景象。
他惊惧之间后退了几步,脚踩在什么湿滑的东西上,令他身躯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一点点站起身,向他走来。
那人一步步走近他,在隔了两步的距离停下。
分明有滂沱的雨,莫在隐却似真切看到了谢紫殷的眼神。
€€€€睥睨众生,带着毫无情感的漠然。
莫在隐声音发哑,艰难困涩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道人影却轻笑。
莫在隐答不出话。
谢紫殷反手拿着短刀,迎着雨举起来,似乎是想让莫在隐和他一起端详还未流尽的赤红。
“我只是对一些人说……大当家属意你做二当家。又对一些人说……某些人向大当家说了你的坏话。然后我告诉他们,只有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人,才能得到我的帮助。”
短刀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光。
谢紫殷语调微扬,声音里有着温柔的残忍:“你可能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是他们的军师。只是他们的山寨,再也没有了。”
在来到破庙之前,他已先将山寨变成空空至极的荒地。
莫在隐又惊又惧,留下一个虚假的姓名之后,连自己的护卫是生是死也不敢追问,匆忙下山离开,用尽随身的银两买了匹快马,连夜赶回了勤泠。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在见过谢紫殷之后的第六个夜里,接到了谢紫殷送来的信函。
谢家公子的字迹风骨依旧。
可莫在隐却再也不会忘记,谢紫殷衣摆染血,执刀站在雨里的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
莫在隐:他跟鬼一样。
第80章 猜度
迎来送往,又是一日黄昏。
明堂殿的人群散去,此处也就冷清下来,只剩下零散人影收整案桌。
杨如深临行前特意去看了霍皖衣一眼。
那张€€丽的脸总让他觉得熟悉。
好似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他曾见到过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可翻阅记忆,杨如深却无从回忆起那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藏着这件事,不好向任何人宣泄。
眼见着霍皖衣在明堂殿也算游刃有余,他暂时放下心来,和霍皖衣并肩离去。
走在出宫的长廊之上,杨如深试探地问起:“……我与霍大人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霍皖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也许见过。
但那至多只是权倾朝野的霍大人行色匆匆而过,彼此看过一眼,就此都抛之脑后。
谁也记不得谁。
于是霍皖衣笑道:“自然是没有见过的,杨大人这么问……难道是觉得霍某眼熟?”
杨如深迟疑道:“……原来没有见过。”顿了顿,他也还以一笑,“的确见霍大人有些眼熟,还以为我们在哪里见过。既然不曾见过,那便是杨某的幻觉……霍大人不必挂怀。”
“哪里,”霍皖衣依旧笑意盈盈,“能让杨大人觉得面善,也是我和杨大人的缘分。”
他们曾几何时相见,如今又再相逢,确然是场缘分。
然而彼此又两不相识,缘分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霍皖衣趁着黄昏晚阳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受封状元,又被送进各位进士梦寐以求的明堂殿任职,可谓是深受帝王倚重,风头无两。
不说是门庭若市,也该有数多官员拜访€€€€偏巧他的府邸十分冷清。
不要说拜访,就连他花费银两招来的管家、仆婢,也个个沉闷至极,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出口。
……这还是托了谢紫殷的福。霍皖衣想。
从上至下,无论是管家、仆人、婢女,就连厨房里掌厨的厨子,也都是谢紫殷亲自挑选而出,特意送到他府上供他驱使的。
话虽如此,只这份“随意驱使”里又有几分“权当监视”?
霍皖衣坐在卧室的圆木桌旁,犯困般揉了揉眉心。
他无多少时间清闲度日。
等梁尺涧挡下所有前去巴结讨好的官员同僚,接下来他再如何避开,也会无法避开。
实则霍皖衣这段时日并非没有遇到前来示好的官员。
只是他们不敢直言,更无底气强迫他点头,皆是旁敲侧击,委婉问询。
哪怕明知霍皖衣在闪烁其词,找着理由打发他们,他们也还是要欣然笑纳,言说一句“是某唐突了”。
与这些人打交道算不得什么。
这类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担忧,亦有几分野心,但这些担忧、野心,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对前途无量的状元死缠烂打€€€€哪怕是示好,他们也不敢做得十分明显。
霍皖衣轻笑两声。
夜色笼罩之下,相府灯火通明,却死寂孤冷,宛似立于闹市中的一座孤岛。
谢紫殷靠坐在书房的案桌前,指间把玩着一枚成色透亮的绿珠。
解愁拿着茶壶侍立在侧,低垂着眉眼。
“……此事便是如此。”那日曾冒雨来传话的人正躬身站立,鬓边微湿,身躯起伏,好似紧张至极。
屋中熏香味浓,绿珠在指间反复转动,须臾,谢紫殷的声音响起。
“邹承晖还是死得太早,”他道,“若是交到我手上的时日再长一些……我会抓出更多的把柄。”
听起来夸夸其谈的语句,唯有谢紫殷说出口来,合情合理,无可指摘质疑。
那人将身躯弯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