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当年般抚摸着手中的信件。
那是莫枳自勤泠寄来的急信€€€€措辞直白,好像恨不得能快马加鞭赶回盛京,把这封信的内容在他耳边念上一遍。
霍美人你千万要小心,我问过我爹,他说现在的谢相是个疯子,可能还是个变态,我也是害怕你吃亏特意给你写信,你要是害怕就回信跟我说,我再怎么也要赶回来保护你。但是你最好不要让谢相发现我们之间眉来眼去,不然他醋意大发把我凌迟处死,你想救我都救不成,我爹也不行。
初时看到这封信时,霍皖衣委实震撼了那么片刻。
送来急信的展抒怀干脆也留在楼上,坐在霍皖衣对座,一边摇扇一边吃着碟中水果,嘴是半刻也未停过。
霍皖衣道:“你怎么敢帮他的?”
展抒怀满嘴塞着水果,闻言快速咀嚼了几下,含混道:“他爹是莫在隐!”
霍皖衣道:“他爹是莫在隐不假,可我的夫君可是谢相大人……权臣所能做到的事情,展兄应当十分清楚。就算莫在隐富可敌国,也做不到以商贾之身对抗朝廷。”
展抒怀把最后一口水果咽下肚子。
他道:“但是我送信给你,看在大家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未必就会被谢相大人抓住处死,但如果我不送信,我必定会被莫公子小心眼地报复,人财两空可不行。”
他说得不无道理,霍皖衣轻轻颔首,忽而道:“但你今日送信的时机很不巧。”
“怎么不巧?”展抒怀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然后在他半眯着眼享受美味之时,雅间正中的屏风后绕出来一道浅紫色的人影。
展抒怀:……
一口葡萄哽在喉里,展抒怀瞬间冷汗直冒,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被吓的。
他飞快起身,向着那道人影的方向躬身施礼,险些当场跪地磕头:“……咳、咳咳咳!见过相爷。”
谢紫殷淡淡应了一声,从他身边错身而过,撩衣坐倒在霍皖衣身侧。
那只手取走霍皖衣手中的信件,谢紫殷掸开看罢,轻笑道:“莫公子倒是个妙人。”
展抒怀满脸扭曲地坐回椅子上。
方才的轻松惬意胡吃海塞已经消失无踪,如今剩下的是如坐针毡、心头惴惴。
霍皖衣道:“和相爷相比,天下间没有妙人。”
谢紫殷看他一眼,将信件随手丢到展抒怀身前:“你胆子不小。”
“……”展抒怀硬着头皮道,“都是相爷英明神武,早早儿看穿了我的计划!”
“你真是个聪明人。”谢紫殷道。
这句话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展抒怀浑身冷汗淋漓。
“……相爷谬赞了,哈哈。”
“既然莫公子想要回到盛京,那就让他回来罢。总归留在勤泠没什么意思,莫在隐未必很会教养儿子,否则又怎么能教出一个对盛京‘归心似箭’的人?”
展抒怀立即拍马屁:“相爷说得是,相爷说得太对了!相爷英明!相爷睿智绝伦,在下甘拜下风!”
一番话说下来,霍皖衣忍俊不禁,道:“展兄,你说胡话的本事也见长。”
展抒怀眉飞色舞的神情顿了顿,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好似在控诉霍皖衣就地拆台的恶行。
霍皖衣倒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不问问我是真是假么?”谢紫殷忽而出声询问。
他们四目相接刹那,霍皖衣微不可查地蹙眉,语气毫无变化道:“相爷是个疯子,难道我就不是?”
谢紫殷道:“你如果是,那现在的霍皖衣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问:“所以相爷是想说……莫公子在信件里所说的是实情?”
“无论是真是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就是前尘往事带来的报应€€€€木已成舟,无可回还,你除了信我,按照我所说的来做,你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他凝望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许久,霍皖衣道:“所以谢紫殷要我不得不走的那条路,势必是我不愿接受的那条路。”
“何以见得呢?”谢紫殷浅笑着追问。
霍皖衣道:“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被称得上是‘疯’。”
作者有话说:
谢相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盘棋可以参考用刀里的教主,教主是下一盘棋把全江湖下进去,谢相是下棋把全天下都下进去。
格局突然很大。
第83章 灵光
夜里星子稀疏,明月高悬。
一封信件送回,莫枳趁夜离开勤泠,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赶赴盛京。
上次来时他还满心纠结,不知如何救下桓勿言的性命。
今日回返,莫枳便少了几分急迫,多了些游山玩水的随意€€€€纵然他在信件里写下的事看似凶险,但莫枳也知晓这份凶险远不是他所能改变。
莫枳之所以要借口出勤泠,不过是贪图“快乐”二字。
他那驾豪华马车从城外驱入城内,一路上吸引了不知晓多少双眼珠,最后由莫枳亲口叫停,停在了盛京城最好的那家客栈前。
莫枳自勤泠离开,已有护卫先行一步入了盛京,为他预订了这家客栈的房间,现下莫枳要做的,便是进客栈沐浴休憩,寻些空闲再去拜访几位友人。
然而莫枳挑开车帘走下马车时,迎来送往的人群中,却有一双冰冷淡漠的双眼与他对望。
人影来去,衣袂翩飞,如斯热闹场景,那个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光是那身气质就足以从千万人中脱俗而出,不掩半分光彩。
莫枳被这道人影晃了下神,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眉颔首,似与那道人影打了个招呼。他随着护卫引路,将将要踏进客栈的大门,那道人影已走近在他身后。
“莫公子。”
声音又冷又轻。无端的,莫枳悚然一惊,背后凉气丝丝缕缕直往上冒。
他立时道:“你找本公子有事?先上楼再说。”
左右护卫开道,客栈的房间里亦有高手随时护守在侧,莫枳委实没有什么好怕。
等关了房门,他坐在桌前,主动斟了两杯茶,问道:“……不知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寻本公子有何要事?”
他确然没有半分惧色。
那道素色人影接过他推来的杯盏,淡声应答:“贫道玉生。”
“原来是玉公子!”莫枳含笑,“玉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莫公子,贫道……道号玉生。”
莫枳顿了顿,后知后觉道:“你真是个道士?!”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玉生微微低头,枕在臂弯的拂尘丝线与他满头青丝为衬,如生一袖霜雪。
莫枳纳闷了:“玉生道长,你一个道士寻我……是有什么要事?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我可和什么道法无缘,我是不会出家的!”
玉生道:“天下万物自无至有,自一而生,莫公子以为自己与道法无缘,而天地无穷矣,殊不知这正是有缘?”
莫枳坐得离他远了点儿,连连摇头道:“我不出家!我心有所属,就算现在还没两情相悦,以后也是会的!”
玉生却忽而微笑:“贫道方才不过是在玩笑,莫公子何须害怕。今日特地来寻莫公子,是贫道自己有一事相求。”
莫枳狐疑道:“真的假的?”
玉生道:“自然,贫道与阮施主相交多时,若论道缘,他远在莫公子之上€€€€阮施主尚且没有出家,更何况莫公子你?”
“……还好你没让他出家!”莫枳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公子就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
玉生抚着拂尘素丝,静默片晌方道:“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
“……啊?”
又有一日黄昏,霍皖衣和梁尺涧同行出宫。
行路遥遥,梁尺涧叹道:“早知如此,在下就不来这明堂殿任职了。”
霍皖衣目不斜视,问:“梁兄觉得在明堂殿任职不好?”
“好,但是见到的怪事、坏事太多,面对着那些奏折时,难免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怅然。”梁尺涧道,“这群呈上奏折的官员,虽官职不高,都在五品之下,却也个个手握权柄。”
“都说官字上下两张口,可这群人呈上的奏折,哪儿有半分合情、合理、合法度可言?不是吹嘘自己功绩,就是对旁人吹毛求疵,对自己尚且如此眼高手低……他们辖管之地的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说及此处,梁尺涧又深深叹了口气:“我烦愁的便是这些。”
霍皖衣道:“梁兄心怀天下,有此担忧实属正常……只不过以霍某昔年所见,梁兄所担忧的事情,却是天下任何一座州府都存在的问题。”
梁尺涧道:“是以陛下想要的盛世,并非朝夕可得。”
“梁兄自这些奏折中能看到天下苍生,便亦有人能看出,只要世上多几个人看到苍生,那陛下所想要的盛世,纵使不能朝夕即得,亦并不遥远。”
梁尺涧脚步一停。
他侧首看向霍皖衣,须臾,他道:“霍兄能说出这番话,倒让梁某觉得……霍兄心中早有此想法。”
霍皖衣道:“霍某不是善人,也不算贤良,梁兄这样想反倒是抬举霍某。”
“霍某至多……是想到儿时的自己。”
因为受过太多的苦,却从未得到拯救。
所以偶尔会想,如若当初……如若在某个凄苦的冬夜,在某些饥饿的雨时,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手来。
是否霍皖衣的未来将截然不同。
他亦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他们转过弯,穿廊而出,走出宫门的时候,正巧遇见许久未曾碰面的文子卿。
梁尺涧下意识避开,遮遮掩掩落后了霍皖衣两步。
哪知道文子卿只是瞥他一眼,向霍皖衣点了点头,主动道:“许久不见了,霍兄。”
霍皖衣道:“不知文兄近来如何?”
文子卿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是文某身为臣子的荣幸。”
一如那夜酒宴时他向新帝说的话。
霍皖衣便笑了笑:“文兄对陛下一片忠心,实乃我辈楷模。”
“霍兄谬赞,”文子卿略略拱手,“你我皆是同科进士,论才华,文某不及霍兄,论忠心,也未必远胜诸位同僚,只不过取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