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干嘛啊?不冷吗?”来到跟前阿恒才慢慢停下来,又把伞往我这边递了递,眼角含笑地看着我,“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是在等你,”我站在那扇破柴门正中间,虽说真要拦人这门铁定是拦不住,却还是执拗地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表达着我的意思,“当日恕我眼拙,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啊?”阿恒明显一愣。
我拿出那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你的吧。”
“你真找着了?”
阿恒眼神一亮,刚要伸手,东西却又被我收了回去,只能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所以你是姓景?”
“是啊,”阿恒愣过之后点了点头,“我姓景,单名一个朔字,不过家里人都叫我阿恒,这么叫着亲近。”
“景行止是你什么人?”
阿恒皱了皱眉,“那是家父的名讳。”
我突然就想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逃不脱这个樊笼。就像是某种刻进你命数里的诅咒,在你自以为已经走的足够远、足以摆脱它时,它再猛地出现在你眼前,撞你一个头破血流。
“玉哥儿,你怎么了?”阿恒估计看出了我不对劲儿,刚要再上前一步,我却猛地退了回去,将两扇柴门一掩,把人隔绝在门外。
“玉哥儿……”阿恒收住了步子,隔着柴门看着我,那双清亮的眼睛却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我垂下眉目:“侯门贵胄,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什么意思?”阿恒继续锲而不舍地盯着我,“你是在赶我走?”
我点头:“是。”
阿恒一时之间没转过来,愣了好一阵子,才道:“可我答应了大狗子他们要教他们功夫。”
“他们不学功夫了,”我盯着脚下积了一摊的小水洼,“明天我就把他们送到老秀才那里读书去。”
“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他们的意思。”
“你把大狗子他们叫出来我亲自问他们!”阿恒嗓音压的很低,我还是听出了里面显而易见的怒气,指着我身后:“我来又不是找你的,只要他们三个谁跟我说个‘不’字,我不用你赶自己就走!”
身后几个小家伙早就在屋里待不住了,刚一露头就被我堵了回去。
“滚回去!”我把斗笠摘下来一把砸到房门上,咚的一声,三个孩子齐齐吓了一跳。
“谁今天敢出来就给我滚,永远别回来!”
阿恒一巴掌拍在柴门上,“柳存书,你冲孩子们发什么火?!”
我愣了愣,脑海中一瞬间竟是有些感慨,多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的人,要打要骂不用你管。”
“就因为我姓景?因为我是景行之的儿子?!”
我冷冷开口:“早知道你姓景,当初在柳铺集上我就不会搭理你。”
我把他那块玉佩隔门扔出去,溅起的泥点子沾污了墨色长袍。
“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你想欠小爷还不伺候了呢!”阿恒一把抓起地上的玉佩扭头就走,没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把手里一直提着纸兜冲着我狠狠砸了过来。
自然是被柴门挡住了。纸包破裂,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桃花酥还是杏花糕尽数落到泥水里,泥点子又反过来溅了我一身。
满目狼藉。
第11章 避祸有三术
我默默目送阿恒离开,步子迈的六亲不认,袖子甩的气势汹汹,只可惜风向不配合,刚走了没几步就险些被迎面而来西南风掀了个跟头。这种天气打伞没什么用处,雨都是斜的,遮了头也盖不住脸。阿恒又被伞带的向后踉跄了两次之后索性就让那伞随风而去了,这才得以迈开大步威风凛凛地走了。
直到人再也看不见了我才收回目光,心里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避祸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防已经来不及了,我也只能发而止之亡羊补牢。我甚至有些庆幸,至少不用等到真正为时已晚时才惊觉过来,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这种侯府里长大的小公子,估计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待遇,回去发发脾气,摔摔东西,过个两天也就好了。
而我们也重回正轨,继续安安稳稳苟且度日。
挺好的,桥归桥,路归路,从此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一腔心绪激荡慢慢平息,这才意识到还真挺冷的。
我慢慢折身回去,到门口捡起方才被我撇了的斗笠,一边沿儿都折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好。
早知道把阿恒扔了的那把伞捡回来了。
刚跨进屋,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推了一把,我一个没站稳往后趔趄了几步,又被推回了雨里。
好不容易稳下步子我才抬头看过去,只见小莺儿堵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你为什么赶走阿恒哥哥!”
这丫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梨花带雨,一上来的山崩地裂的大场面,这一声吼夹带那个趔趄,晃得我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还没等回到屋里,大狗子又质问:“阿恒哥哥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赶他走?”
“凭什么?”我看着这一个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小崽子们,没由来地就想笑,不过个把月的时间,阿恒就把我的人收的服服帖帖的,到底是他太厉害,还是我太失败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家,我赶个人走,需要什么理由?”
二狗子轻声问我:“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恒哥哥了?”
周围静了一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一会儿小莺儿“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把推开我跑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下,冷渗到骨子里了就只剩下麻木了。
我忽然生出一种累到极致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住在这么个破庙里,把他们三个豆芽似的小东西一点点拉扯到如今能跟我顶嘴,别人尚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年纪我就得在悬崖峭壁上讨生活,一日不努力冻馁之虞就逼近一分,若不是撑着一口气,我只怕走不到现在。
可这口气随着这场雨突然就撒没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阿恒,我没带他们过过一天好日子,每一天都在受冻挨饿中度过,或许当初他们若不是被我捡到了,投生到任意一家都会过的比现在好。
而阿恒是光,带他们见识了这个世界除了在烂泥里打滚其实还有另一种活法,人可以活的顶天立地,挨了打可以再欺负回去,桃花酥杏花糕不一定要在重大的节日里才能吃到,撒娇耍赖也能有所获。
我能自私地把阿恒赶走,却没办法承担起阿恒走了带来的缺失。
所以已经不是“救”了,而是“戒”,我深知戒去温暖美好和一切曾经拥有却再也触之不及有多困难,所以也委实不能怪他们会难过生气。
大狗子和二狗子拽了我好几下袖子我才回过神来。
“你们两个在家等着,”我把那顶折了沿儿的斗笠重新带上,“我去把小莺儿找回来。”
出了柴门我往四下里看了看,小丫头跑的挺快,这会儿早已经不见踪迹了。
犹豫再三,我先是循着上山的路找了过去。
下雨天山上危险,我生怕那小丫头一时想不开,选了这条路。
不远处的牛角山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烟云缭绕像什么与世隔绝的仙境,只是这仙境里隐匿的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场雨下的不小,牛角山上明沟暗槽数不胜数,入了春以来借着山顶上的融雪水涨了不少,再加上这场雨助势,小范围决个堤不成问题。那小丫头万一一不小心卷到哪个小沟沟里,那点身量都不够看的。
途径老头山脚下的小屋,那一个个蜂箱盖的严严实实的,全然不受这点风雨影响,连带着那个矮趴趴的小屋,这会儿看着也坚实了不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空荡荡的敲门声回荡了几圈没人应,我刚要转身,门却应时开了。
门内的老头端着烟杆子看着我,见我淋的跟落汤鸡似的,却一点都不意外。
“你见着小莺儿了吗?”我急忙问道。
老头又眯着眼看了我一会儿,适才摇了摇头。
“叨扰了。”我冲人拱了拱手,动身欲走,
“进来坐坐吧,”老头侧了侧身子,让出里头暖烘烘的炭火炉子来,炉子上头还煨了一壶酒,正汩汩冒着热气。
“我……”我抿了抿唇,“我还有事儿。”
“我赌你回不到家就得晕倒在半道上,”老头也不强行留客,自顾自回头又在炭火炉子边上坐下了。
我又看了看烧的正旺的红泥炉子,只觉得身上冷的更厉害了,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门。
“把门带上。”老头头也不抬地道。
关上门我又自己找了张凳子,刚一坐下就觉得暖意扑面而来。这种外头风雨大作屋里静谧温暖的感觉确实不赖,若不是还要找小莺儿,我倒真想这样被炭火烤着睡上一觉。
老头倒了一杯酒给我,不是什么好酒,辛辣的厉害,但顺着喉咙滑下去之后全身上下都生出一股暖意来。
老头问我:“小丫头怎么了?”
我捧着杯子边喝边道:“跟我置气,跑了。”
“置气?”老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你把东西还给他了?”
“嗯。”我点头应道,“一百两没有,你把大狗子带走吧。”
老头咬着烟嘴笑了,“大狗子嘛,还是先放在你那里,等我什么时候想要了,自然会问你要的。”
我抬头看了老头一眼,没看出什么东西来,才又低下头去继续啜我的酒。
“不过这个事儿你做的对,”老头这次难得没跟我呛,“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多交无益。”
话说的没毛病,但我听着不是个滋味,反问道:“他是什么人?咱们又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不清楚,”老头隔着一片烟雾弥漫看着我,“但咱们,都是流亡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你到底是谁?”
“到别处找找吧,小丫头没上山。”老头冲我摆了摆手,已经无意再与我攀谈下去了,“从这儿走的,就算是只猫、是只狗,我也能知道,丫头片子压根就没来这边。”
杯子已经空了,我再坐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能起身离开。
就在我关门的时候,只见老头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开口:“柳家小子,记住你是什么人。”
从屋子里出来,姑且信了老头的话没再继续往山上找,折身下山又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老柳树底下找着了人。
而这个地方离着家门口不过百十步。
据村里人说,这棵老柳树足有上百年的树龄,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夏日里枝繁叶茂起来能遮天蔽日,发达的根系裸露出地面,虬曲盘绕围成了个树洞。
我找着人时,小丫头正在树洞里睡的香甜。
我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蛋上还带着两行泪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怒该笑了。
树洞太小,我显然进不去,只能先把人摇起来。